舟师离岸,成之染在送别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周士显。周士显也注意到了她,他带着谦和平静的笑容,站在水岸边遥遥拱手。
成之染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成肃没有说,但宫内周旋,恐怕少不了这位中书侍郎暗中出力。
她垂下目光,一抹锦衣却映入眼帘。
是她年方十一的三弟成襄远。
此次西讨,徐崇朝二弟望朝也随军出征,他未满十五,听闻兄长出征便执意跟随,嫡母钟氏亦颇为赞成,成肃便也答应了。成襄远在家学中与望朝最要好,也请求成肃将他捎带上。
成之染原本以为成肃不会同意,没想到他只是思索了一瞬,就痛快地答应了。想起当年她从军之时的艰难,成之染一口闷气憋在胸前,浑身都是不自在。
更何况她三弟精致娇贵,若磕了碰了,她心疼都来不及。
成襄远还是第一次踏上楼船,兴奋又克制地看看这看看那,看护他的侍卫寸步不离,生怕他冷不丁摔了。
成之染抱臂斜倚舷边,望着成襄远满脸新奇的模样,一时间失笑。她恍然想起,当年她随军西征庾氏,也差不多正是这般年纪。
然而成襄远俨然是容止有节的贵家郎君,与她过往的终日惶惶不可同日而语。
“女郎,在想什么呢?”一道明亮的声音传来,成之染不必看,便知道是元破寒来了。
她已许久未见元破寒,只因对方与岑汝生整日在军中磨砺,而她为三叔居丧,在出征之前,颇有些时日不曾到军中。
元破寒一身银边玄甲,面容比往日黝黑了许多,然而眼睛依旧亮如星子,笑起来一如少年般爽朗。他身后跟着徐望朝,让成之染不由得一愣。
元破寒见状,往高处一指,道:“徐郎在与岑郎聊天,我便将他阿弟拐来了。”
徐望朝抬头看了看爵室前的兄长,轻轻地笑笑,眉宇间隐约透露出几分紧张。他朝舷外望了望,抿唇收回了目光。
成之染猜测他有些畏水,便拉他坐在甲板上,开解道:“往后一个月都在船上,习惯了就好。”
徐望朝一听更担心了。
元破寒也坐下来,拍拍他肩膀,道:“二郎君连打仗都不怕,还怕水不成?”
“我也怕打仗,”徐望朝小声说道,“我还没有杀过人。”
“没杀过人就对了,”成之染勾了勾唇,“又不是什么好事。”
徐望朝道:“阿姊身经百战,想必不怕这些。”
成之染默然,突然道:“怎会不怕呢?”
元破寒始终望着她,闻言有一瞬出神。
徐望朝问道:“阿姊难道不是杀敌无数?”
确实没有数,她不曾细数。成之染抬手,掌中的细茧暴露无遗。这双手沾满了鲜血,起初她还会心惊胆战,到后来,竟对这些麻木了。
她杀的第一个人,是胡人,在那之前,独孤灼还嘲笑过她。如果可以,她宁肯背负嘲笑,也不愿再造杀孽。
然而这世上,有许多她不得不做的事情。若她不愿意执刀,在这场厮杀中流血之人会更多。
“二郎,你记住——”成之染看着徐望朝,对方尚存稚气的面容神情专注,认真地听她将要说的话。
“拿起这把刀,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取人性命,而是明白如何放过。”
徐望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元破寒眸光微动:“女郎……”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仅仅那一眼,他瞬间明白了其中意味。在这条浩荡江水上游的江陵,数万守军俱是大魏子民,其中不乏东土乡里,随李劝星镇戍一方。
她自然希望攻破城池,但也希望在城破之日,莫要让无辜将士受到牵连,成为两位辅臣权势相争的余烬。
三人都缄默无言。半晌,成之染叹道:“但愿太尉让我做前锋。”
徐望朝问道:“那我呢?”
“你只管看好麒麟,等我取下江陵城,带你们去刺史府看看,当年那里可是庾氏的行宫……”
江水滔滔,风帆鼓荡,一席碎语飘散于天地。不知何处吹响了号角,东府水师浩浩荡荡,如同蜿蜒巨龙向上游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