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肃车驾正行到朱雀大街,这条平直宽阔的都城干道,北接宫城,南连秦淮,两侧衙署寺庙云集,楼苑台阁林立,熙熙攘攘,烟柳如画。
成之染沿着街心走了没多久,便听到身后咚咚鼓声,百姓纷纷避让一旁。
她回身一看,原来是谢让的车驾到了。
豫宁县公的仪仗威风凛凛,遥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成之染止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
她今日是寻常男子的穿着,赫然看去仿佛是哪家郎君。清道的兵卫见她挡在前方,喝道:“闲杂人等,速速退却!”
成之染一动不动,待车驾近了,高喊道:“谢仆射!当年丰城献武公广纳英才,拔擢诸将于寒素,建不世之功。若他得知仆射如今戕害忠良,高鸟未尽而欲藏良弓,九泉之下可还能瞑目?”
丰城献武公不是旁人,正是车内这位谢家儿郎业已去世多年的叔父,创立宣武军、大败贺楼氏的车骑将军谢峤。
周遭静默了一瞬,一片枯叶飘落在车顶,又被风吹到地上,沙沙地发出细微声响。
有人张望了一番,隔着小窗向车内说了些什么,谢让的声音随之响起。
“无知小儿,当街诳语!”
成之染喝道:“我纵然无知,仆射又高明到哪儿去?”
车厢一晃,吱呀一响,一个紫袍身影缓缓从车上下来,他负手向前,两侧兵卫纷纷让出条路来。
饶是成之染憋着一口气,乍见到谢让,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人生得如芝兰玉树,举止如寒风振松,不惑之年依然风流高华,不愧是士族冠冕。
对方处尊居显,她只得规规矩矩地躬身一礼。
谢让打量她一番,道:“成娘子如此做派,哪还有半分闺门仪范?”
成之染一笑:“庾慎终犯阙之日,张灵佑威逼之时,敢问这京中高门华胄,有几人几个尚存世家风则?”
变节投敌也好,畏葸不前也罢,乱世纷争中那些不体面的事,多少也是爱惜声名的世家子弟的痛处。谢让眸色一沉,道:“你如此能说会道,倒是比令尊来得场面些。”
成之染冷笑一声:“我父亲一心为国,素来是不拘小节之人。旁人挑不出错处,也就能吹毛求疵罢了。似仆射这般人物,难道分不清孰是孰非?”
谢让似乎哂笑道:“是非对错,可不是成娘子空口白牙说了算的。”
成之染面不改色:“我父亲自不会徇私,可仆射处事如此,心中的分寸到底是为谁着想?”
谢让看着她,对方年纪虽轻,此刻锋锐的目光却有几分成肃的痕迹。他默然良久,索性不再搭言,吩咐车驾上路,再没有看她一眼。
成之染伫立道旁,望着对方车驾仪仗威武远去,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怕此后这朝中,再无宁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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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回到府中,成肃还在发脾气。他虽然暴躁易怒,平日里富贵显荣,多少还刻意收敛。
如今却频频大发雷霆,可见确实是动怒了。
成之染劝道:“事到如今,阿父不如入宫面圣。今上圣明,想来也不会苛责阿父。至于谢仆射如何想,就随他去罢。”
他们与谢让,有的是时日掰扯。可徐丽娘和虎头,至今还命悬一线。
成肃也无计可施,择日便再次入宫请罪,好一番痛切陈词。
天子宽和,并无追究他罪责之意,然而对于徐丽娘母子,就没有那么手下留情了。
徐丽娘乃是宣武宿将之女,念及其父旧日功业,免于一死,禁锢终身。可对于虎头,仍下狱处斩。
徐丽娘在家中惶惶不可终日,听闻处置的旨意,当即便昏死过去,醒来后痛哭流涕,拉着徐崇朝道:“我儿命苦,老天爷这番磋磨!我愿一死换我儿一命,若今上不许,就连我一同杀了罢!”
徐崇朝硬着头皮将此事禀告成肃。成肃脸色很难看,又一番山雨欲来之势。
“得而复失,更甚于不得。二娘子如今一口气,全靠虎头来撑着,虎头若当真死了,二娘子岂有生意?”成之染劝住成肃,道,“阿父若难以开口,就让我前去面圣。”
“你?”成肃望着她,眸中晦暗不明。
成之染郑重地点了点头:“虎头若有罪,只因生为独孤氏子孙。独孤氏业已覆灭,堂堂帝王,岂能因此忌惮一个小孩子?上天有好生之德,今上大可不必置他于死地。”
然而她进宫之事终究没有成行。宫中第二日又传出诏令,徐丽娘母子一并徙三千里,居作三年,非有诏不得回京。
成肃派人一打听,竟是将二人流放到广州,顿时松了一口气,道:“如今广州刺史乃是袁攸之,我与他交代几句,自不会为难他们母子。”
袁攸之曾在成肃府中为官,南征海寇时出任广州刺史,年来又因与交州失和被御史弹劾,还是成肃为他摆平了此事。
有袁攸之照应,当无大碍。
成之染很是意外:“今上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是谢领军出面周旋。”
原来是领军将军谢祯。成之染默然良久,道:“谢家还是有明白人。”
谢让与成肃不睦,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让虽是陈郡谢氏这一代主心骨,族中上下也并非都像他一般执拗,与东府有隙,对谢氏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
谢祯肯出面周旋,想来也是存了修好的意思。
这多少让成肃心里平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