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方遂没有跟上来。
离开对方的视线,成之染连忙问虎头:“方才你们都说了什么?”
虎头道:“丈人问我小时候的事,问我有几个兄弟……”他说道一通,不过是些家长里短。
看来成肃的态度并不明朗。
成之染默然无语,路上只听闻三人足音。
半晌,徐崇朝道:“倒也是好事。”
若无半点哀怜之意,又怎会关心这些小事。
成之染应了一声,心中不想再见徐丽娘,登时便准备回去问个明白。
徐崇朝拉住她道:“都到了宫门,不进去看看?”
成之染垂眸不语。
“阿姊想见你。”徐崇朝语气肯定。
成之染望着绵延的宫墙,墙内老树峥嵘,树影婆娑。这是徐丽娘待了六年的地方,自始至终,她都困守在这宫墙之内。而从今往后,又不知去往何方。
成之染迈入宫门,宫中已数日无人打理,稍显得颓败。徐丽娘的住处依旧守卫森严,彭鸦儿拄着刀柄坐在院中石头上,见她领着虎头回来,便起身打了个招呼。
徐崇朝朝他点头示意,二人看起来甚是相熟。
徐丽娘早候在窗前,见他们回来,却有些踌躇。成之染刚步入屋中,她便急切地问道:“成大将军可说了什么?”
成之染弯腰拍拍虎头的肩膀,道:“让虎头说罢。”
虎头又将方才所言重新说了一遍。
徐丽娘讶异又失落:“就这些?”
“阿姊,成将军爱护虎头,才会聊这些。”
徐崇朝扶她坐下,温言细语地劝慰。
许是碍着成之染在场,徐丽娘并未多说什么,只叮嘱徐崇朝多来看看。
二人闲谈了半晌,直到兵士敲门送来飧食,才两厢别过。
成之染兴致缺缺,闷头往前走,被徐崇朝叫住。
“狸奴,今日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可他本应将二娘母子接出来。”
“哪有那么多本应?”徐崇朝勾唇,道,“他身为主帅,以何等方式行事,当有自己的考量。”
成之染轻笑一声,刚要说什么,目光瞥到墙脚有一人,正试探着朝这边张望。
“看什么!”她没好气道。
那兵士一颤,沿着暗红斑驳的墙根向前,离得远远的问道:“阁下可是成大将军的女郎?”
成之染不喜这称呼,眼神也带了怨气:“何事?”
那兵士尴尬地笑道:“后-庭那位小娘子,醒了之后想见见女郎。她疯疯癫癫难缠得很,您看这……”
这大概是说独孤明月了。
成之染心中诧异,犹豫了片刻,便让那兵士头前带路,又来到关押宫眷的屋舍。
周遭的守兵似乎是换了新人,见她过来了更打起精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徐崇朝随她走到门口,便止步不前。成之染独自推门而入,屋中再没有兵士把守,数十名宫眷或坐或卧,蓬头垢面蜷缩于墙脚,无声中更显得压抑而逼仄。
见她走进来,人群中起了阵骚动。带路那兵士探头进来,高喊道:“人到哪儿去了?”
角落里有个瘦弱的身影起身,单薄得仿佛下一刻便被风吹走。她脚步虚浮,缓缓挪动到屋子正中,便跌坐在地。
饶是她面庞脏污而憔悴,成之染还是一眼认出,这便是独孤明月。
说来也奇怪,她那么瘦小而伶仃,却仿佛一颗落在荒原上的星子,在周围人敛眉屏息的恭敬神态中熠熠生辉。
二人一站一坐,默然对视,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明月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沙哑如裂帛,隐约能听出原本清丽的嗓音,只是被沧桑和苦痛遮掩了。
“成之染。”
独孤明月“哦”了声,又问道:“他们说你是成大将军的女郎,你是成肃的女儿?”
成之染席地而坐,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曾经见过你的,”独孤明月缓缓道,“你穿着金灿灿的锦衣,胸前绣着九龙纹,戴着高高的青绒朝冠,珠玉和翠羽闪闪发光。就这样站在金殿之上,一直走到御座旁,我想看你是否会入座,一切便这么结束了。”
她嗓音不大,在屋中却显得格外清晰,连寂静也有如实质。
成之染紧盯着她,试图从对方眼中探寻言语背后的深意。
但她失望了。
独孤明月双眸如剪水,清明得不容一丝痴妄。呓语般的话说出口,却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成之染收回了目光,道,“不过,我们确实见过面。”
独孤明月看着她,言语中并无一丝波澜:“为什么不让我死?”
因隔着葛六这一节,成之染心中有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死?”独孤明月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句,竟似从心口直挖出来。
成之染一时间恍惚。
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然而面对独孤明月的目光,她也不知究竟是对还是错。
“只有活下来,才有其他的选择。”
成之染喃喃,也不知对方是否听清。
“成之染,”独孤明月稍稍动了动,“我身为大齐长公主,誓与家国共存亡。亡国公主,苟活于世,徒增笑柄。”
“可有人不是这样的,”成之染倏忽想起了贺楼霜,不由自主道,“她也可以活下来,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独孤明月不由得失笑。
成之染只是望着她,面前的少女才不过豆蔻之年,神情意态却仿佛美人迟暮。
独孤明月似乎并没有在意,眼中却渐渐汇聚起水光:“可我看到你那番模样,便知道自己做不到,还不如死了痛快。”
成之染不解其意,越发觉得这少女古怪。好在独孤明月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图,她疲惫地半闭着眼睛,道:“我累了,你走罢。”
成之染不欲多言,起身退出了屋子。暮色四合,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独孤明月竟无一字提及族人,甚至不关心独孤灼的下落。
尚不及细思,徐崇朝已迎上前,眸中似有些担忧。
“她似乎有些奇怪……”成之染回想着独孤明月的神态,细细说给徐崇朝。
她突然问道:“从前……阿兄可曾见过她?”
“不曾,”徐崇朝摇头,“当初我避难齐国,终究是外臣。更何况独孤氏尚巫,皇女亦是巫女,向来不见外人。”
“还有这回事……”成之染喃喃,独孤明月如水的眸光又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