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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家人次日便回到京门。镇军将军府焕然一新,吹吹打打,锣鼓喧天,触目所及,人人皆带笑意。狸奴服侍柳氏收拾妥帖,便打开了五色丝织就的诰命文书,皇帝玺印赫然入目,通篇尽是华贵喜庆的辞藻。
她好奇地摸来摸去,转头却见柳氏披着薄被,倚在坐榻上回想着什么,唇角依旧带着笑。
狸奴道:“阿母在想什么呢?”
柳氏还笑着,道:“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你阿父阿叔就不必说,元宝的阿父都封了县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柳元宝之父柳诣,是柳氏唯一的阿弟,她心里亲近,又叹道:“可惜你外祖走得早,若在天有灵,看到今日也必然欣慰罢。”
听她突然提起了外祖,狸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将诰命文书塞到母亲怀中,笑道:“那是自然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阿母只管在家享福便是了。”
柳氏笑而不语,伸手抚摸着狸奴的脑袋,目光却好似越过她,幽邃得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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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府中的贺宴也开始了。深深庭院内一派喜气洋洋,燎火熊熊燃烧,华灯灿若云霞,将府中上下映照得犹如白昼。正堂上,众人身着华贵衣装,向一脸笑容的温老夫人道贺。温氏已年近古稀,一辈子吃尽了苦头,如今借着儿子的东风,终于一跃成为两位公爵的太夫人,满脸褶皱遮不住意气风发,欢欢喜喜地在堂首谈笑风生。
酒酣耳热之际,温氏把眼瞅着下首的成誉,猝然发问道:“三郎,你如今功成名就,婚事可有了着落?”
此言一出,堂中浅笑低语都褪去,数十道目光径直投向成誉。
这府中无人不知,三郎君成誉,今年正满三十,实在是年纪不小了。
见成誉不语,温氏又叹道:“不是我催你。旁人且不说,柳家大郎君的小舅子孟三郎,年纪与你一般大,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你倒好,连个亲事都说不定。”
孟元礼三弟孟元赋,同成誉一路西征,又随成雍到彭城击退胡虏,一家人都与他相熟。温氏想想他,又想想自家儿子,顿时恨铁不成钢。
狸奴不由得为成誉担忧。他这次回来受封,表面上喜不自禁,可狸奴能看出来,他心中并不安宁。诸将都携妻眷一同受封,连年纪最小的江岚也不例外,唯独成誉形单影只,与众人格格不入。
成誉轻笑道:“阿母子孙满堂,何苦为难我?”
温氏顿时来了气:“我哪里是为难你?我怎么会为难你!那宗氏女郎有什么不好,你这般挑挑拣拣!”
成肃看了看温氏,干咳一声道:“这一桩婚事坎坷,也不能都怪三郎。或许是他们没缘分罢了。”
温氏见成肃这话头,竟是想掀过宗氏这一页,怒气更胜了:“怎么,我与宗将军说得好好的,总不能因为人家居丧而悔婚罢?”
话说到这里,成肃也无言以对,反倒是成誉说道:“阿母既然认定了宗氏,那便等他家丧期过了再说。”
听他松了口,温氏沉着脸,轻哼了一声。
眼见席间的气氛冷下去,狸奴拍了拍几案:“人家是先成家再立业,阿叔是先立业再成家,该有的自然会有。今日难得一家团聚,阿叔且自罚三杯,向祖母赔个礼便是了。”
若是两位兄长这样说,成誉或许要斟酌一下,可话从狸奴这小辈口中说出来,便带了三分玩笑。成誉也乐得借坡下驴,当即举杯向温氏祝寿,一连三杯干净利落。
众人松了一口气,堂中又欢笑起来。
散席时,成誉已有了三分醉意,狸奴拉着他,叹息道:“阿叔何苦顶撞祖母。”
成誉斜倚着廊柱,似笑非笑道:“旁人只见我风光无限,可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狸奴虽不解其意,仍劝道:“既然得不到、留不住,又何必执着?”
成誉垂眸望着她,并没有回答。寂寥夜色中,唯有凉风凛冽,吹透了衣衫。
狸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