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柳氏笑了笑,道,“不过我们可不是在城里赏灯。”
“哦?”狸奴不解道,“难不成只在府里?我不要!好久没去看大市的灯会了……”
柳氏道:“傻丫头,这一次我们要去金陵。”
狸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上元春宴,你可听说过?朝中的达官显贵,那时有机会与皇帝一同赏灯,”柳氏脸上浮起憧憬的笑意,“你阿父,可是三品镇军将军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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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盛会,万国来朝。京畿各州郡守宰齐聚大司马门,幢幢灯影中,满朝朱紫言笑晏晏。辰初时分,帝后将亲临城楼主持春宴,与文武群臣及宫妃命妇把酒尽欢。直到随成肃登上城楼内殿,置身于流光溢彩之中,狸奴感觉一切都如梦似幻。
“成娘子,久违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晃了过来。
狸奴干笑了一声:“不过才数月未见,宗将军怎么如此客气?”
宗棠齐哈哈一笑,豪爽的笑声淹没在满堂笑语中。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小娘子!十三娘在家,恐怕要羡慕死了。”
上元春宴向来是百官携嫡妻嗣子来赴宴,成肃纵然无嫡嗣,不是还有庶子吗?宗棠齐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狸奴,缓缓捋了捋须髯。
狸奴问起宗寄罗,宗棠齐显然记起了霜娘那一节,稍有些愧色,但也不好意思向一个小辈赔不是,便笑道:“听十三娘说,成娘子的伤已经痊愈了?”
“有劳宗将军挂怀,已无大碍。”
“难得,难得!”宗棠齐本以为她的肩伤再难治好,如今见她举止自如,不由得懊恼家中早早为宗凛定下了婚事,脱口而出道,“可惜,可惜!”
狸奴正不解其意,殿门有两队青衣内侍鱼贯而入。殿内静了静,交谈的人群各自归位,琐细的骚动如微尘消散。
有内侍高呼天子驾临,群臣命妇便簌簌拜服,山呼万岁。
狸奴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抬头,片刻之后便听到天子温润的声音:“众卿平身。”
众人分两厢落座,天子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吉祥话,春宴便开始了。
柳氏与狸奴各自在成肃左右两侧,位置还颇为靠前。烛火映照下,狸奴偷眼看天子,他端庄的面容比往日增添了几分神采,深沉似海的目光望着殿下祝酒的臣子,并未注意到狸奴大胆的窥探。
无论身处困厄还是高居庙堂,天子始终是这般平静的模样。狸奴不由得暗中感慨,一不留神,双筷夹着的春饼啪嗒落在几案上。
这已是御前失仪,狸奴却浑然不觉。对面有人瞥了她一眼。她似有所感,朝那边一看,座上是一位陌生的中年郎君。
他年纪三十有余,生得丰神俊逸,高标出尘。狸奴刚把春饼夹起来,又被他一瞥惊得掉下,直接滚到地上去了。
那中年郎君移开了目光,他身旁的少年没忍住轻笑一声,招来中年郎君一记警告的眼神。
狸奴盯着那少年,便顾不得去捡春饼了。饶是一面之缘大半年未见,陈郡谢鸾这温润的眉眼,她又岂能忘记?
这么说……这中年郎君便是他父亲豫宁县公、中书令谢让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世人皆称赞陈郡谢氏的儿郎如芝兰玉树,果然是名不虚传。
群臣都携妻儿赴宴,可谢让身旁只有谢鸾一人。狸奴纳闷间,天子近旁的华服美妇正垂眸打量着席间,她身侧的孩童只有六七岁,表面上规矩地端坐案前,却时不时左顾右盼,瞅到狸奴弄掉了春饼,便捂嘴偷笑。
看着他与谢让父子相仿的眉眼,狸奴恍然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谢让的幼子,而他身旁这一位,自然是天子的嫡姊淮南长公主。
先帝平生只有三位公主,最大的淮南公主下嫁谢岐之子谢让,最小的永嘉公主下嫁王平之之子王恕,二人如今正端坐天子下首,而另一位海宁公主早已香消玉殒,独埋泉下。
天子触景伤情,眉目间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迷思。他垂眸朝左近望去,从前苏弘景的位置如今正端坐着会稽王一家。苏弘度不经意与他对视一眼,便紧张地低下头。
苏弘景才不会如此,他从来张扬恣肆,即使在御前也率性而为。
那性子,像极了早逝的海宁公主。
天子也不知为何今夜频频想起海宁,或许是因为春宴于她而言有特别的意义。身为先帝的庶女,她向来没有资格来这种与外臣欢宴的场合,为此而久久愤愤不平。直到嫁为人妇后,才终于与夫君来到了春宴,没想到那既是第一次,又是最后一次。
天子终于寻到了胸中不平之气的来源。
不甚靠前的位子上,正坐着一个他久违的身影。烛火明灭间,映照出那人满面沧桑,他早已不是天子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儒雅随和,却仿佛被岁月氤氲的陈酿,在肃然的春宴上如清泉流淌。
群臣次第起身向天子祝酒,于悠扬乐声中吟咏些歌功颂德的词章。这自然是世家文士之间的风雅,天子至今还记得,在海宁终于来到春宴的那一次,身为驸马的萧玘语惊四座,字字珠玑的词章至今还传颂不已。当时还是太子的他那一刻有多惊羡,后来就有多痛恨。
萧玘,谁准许他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