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叶垂眸,想起多年前,她埋葬喻观寒的那天——细雨缠绵,泥沙逐渐覆盖他的脸庞。
孑然一身死去,未免凄凉。
思及此,她拔掉绾头发的檀木簪子,这是喻观寒送她的结婚信物,正好物归原主。那天,她将他们之间的过往与感情,彻底剥离,随着喻观寒长眠地底,从此心无旁骛。
她承认,刚下山听到喻观寒的声音时,有些悸动,但那微小的悸动很快就随风散去。于她而言,梦醒来消散无痕,也许这一切,唯有风记得。
喻观寒不过是熟稔些的同事。
要说有什么想问的,符叶还真想起一件事——“你的洗衣机什么牌子?”
喻观寒错愕,喉咙哽着,音调诡异:“……喇叭花。”
“我记下了。”她作势要走。
“等等!你干什么去?我……我还受着伤呢,你不陪我吗?”
“杨医生说你没问题,可以走。”符叶耿直,关门前又据实相告,“我要去帮赵玫瑰办婚礼。”
病房门无情合上。
喻观寒俊俏的面颊染一抹愠怒,脸色反倒红润几分,他喃喃念叨办婚礼,咬牙切齿往病床下挪。
不管怎么说,这婚礼宾客他当定了。
*
出席这场简易婚礼的,只有四只妖怪,外加缩成纸箱大小的废弃公交车。
它像遥控玩具,生锈的车轮碾过红毯,途经繁花,最终慢悠悠停靠在紧张整理领结的赵玫瑰身旁。
“叮咚——终点站,婚礼殿堂。”
车门敞开,后续冗长的提示音中,却没有乘客下车。泥团似的狼崽蹲在车厢的后门处,蓝汪汪的眼睛仰头望半晌,悄悄甩尾巴。
作为唯一能看见新娘的妖怪,符叶轻声提醒赵玫瑰:“她在你身边。”
赵玫瑰顿时绷不住,又哭又笑,泪水飞溅的同时,举着捧花跪下:“灰灰……”
“往左边点。”
“哦,灰灰……”
“她说你是傻子,哪有双膝下跪的。”
赵玫瑰手忙脚乱调整姿势,停顿两秒,见赵子涵没再发表意见,继续说求婚誓词。
只是奇怪得很,那些笨拙写下的话语,那些想要袒露的心迹,明明背得滚瓜烂熟,此刻却说得磕磕绊绊。
“咱们从小就…陪着对方,肚子饿就捕食,天气不好就窝在洞里睡觉,从来没分开过,我真…真怀念那时候。”
过去甜蜜的记忆为满腔爱意添柴,融化的烈焰冲撞名为真心的门,他摒弃准备好的台词,依照本能,将肺腑之言流露。
“可我想不到,我会失去你,咱们俩错过,就再也没能见面……但现在,你又回到我身边了,虽然我看不见你,但我能感受到你,我……”
他从兜里摸出准备好的丝绒盒,将戒指展示给赵子涵瞧,傻乎乎的:“早就托人做的,鸡腿型的戒指,我觉得你肯定喜欢。”
狼崽螺旋桨似的尾巴顿时僵硬,边伏地边用毛茸茸的爪子抓挠地面,呜呜呲牙:“你的错觉!谁会想戴鸡腿型的戒指!笨蛋!!”
这场在符叶看来颇为古怪的仪式走到尾声。
赵子涵这时提议,由符叶为他们赐福。虽说为妖怪赐福是山神的职责,但事实上,符叶从未做过。
迎着赵子涵期待的水汪汪眼睛,符叶接过麦克风,略有些局促地抚手指。
喻观寒眼含笑意地挑眉,似乎想叫她别害羞。符叶移开视线,回忆符越是怎么做的。
良久,她抬眼,舒缓的声线流淌,平淡却认真。
“平生既遇,相依相守。”
“千秋万岁,永不分离。”
*
深夜,呼吸声浅淡均匀。
符叶拥着被子翻身,借月色去瞧床腿边仅巴掌大的长条,正是那辆废弃的公交车。
作为贺礼,她将山神千百年来传承的衣袍剪下小块,缝补两边,袋口系上绳结,送给无法独立存活的赵子涵,作为安身之所。
青色外袍也如她预想的那般,于断裂处缓慢抽丝,纠缠缠绕,修补缺失的布料。赵玫瑰惊喜接过,将鸡腿型的戒指塞进锦囊,美滋滋挂在胸口。
如此一来,废弃的31路公交车便无事可做。
赵子涵跳进锦囊前,不舍摸摸仪表盘,与朋友告别:“如果你无处可去,就跟着符叶吧,她是好妖怪,跟着她也会有趣的。”
“叮咚——”
就这样,符叶的脚边多出一道车影。即使她回家,只剩斑驳骨架的公交车也并未待在室外,而是将身形缩小,亦步亦趋跟着她。
她长长舒气。
正准备躺平进入梦乡,突然——背后出现一道热源,将她拥在怀里,炙热体温隔着衣物传递,轻柔呼吸喷洒在她的耳际。
符叶扭头,略惊愕地睁圆眼睛。
入目的,是平滑细腻的皮肤。不知道是被微凉空气冷到,还是因为主人正忍着满溢的羞涩之情行事,它微微泛着粉,热意几乎冲破皮肤。
锁骨平直,肌肉匀称,喉结随着喻观寒吞咽口水而轻轻鼓动。
符叶语气冷淡:“你这是做什么?”
喻观寒整齐的牙齿咬住下唇,直到齿痕的周围充血:“别搬走,我比以前更适合陪着你,妖怪的身体机能会维持在巅峰状态,不会有力不从心……”
“滚下去。”
颜色浅淡,唇齿间满是苹果清甜的嘴唇委屈瘪住,却还是老老实实掀被子走人。
但喻观寒还没消停,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红棕色的毛茸茸身影,矫健跳到符叶的手臂边趴下。
……
这是色\诱不成,又生一计。
脑袋像是烤焦的毛栗子,眼眉两道白点衬得棕色圆眼乖巧可爱,随着它讨好地舔符叶手腕,湿漉漉鼻尖与颊边的绒毛蹭得符叶手臂微痒。
像只柔软的玩偶,实际手感却不太美妙,略微扎手。
“你的原形……”
“可爱吗?”它迫不及待,将圆滚滚的脑袋搭在符叶肘窝,眼睛闪亮,“可以当抱枕。”
符叶沉默半晌,幽幽开口:“你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其实很尴尬。”
“我不觉得。”蓬松的尾巴甩甩,轻扫符叶的手背,“我花费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跟你分开的。”
想念她的时间,比陪伴她的时间还要长。
可思念从未被时间削减一分,他无法自抑地爱着她,期待着她。他甚至有种错觉,他是为符叶而生的,生存的意义就是奉献他的全部。
符叶舒展脖颈,不再瞧他,而是将目光投在昏暗的天花板上。
“刚醒来的时候,我有些伤心。”
绒毛蓬松的小熊猫连忙支起前爪,在意地追问:“为什么伤心?”
“太短。”意识到这答案模棱两可,符叶又补充,“活得太短暂,你知道的,我莫名其妙被关在横烟山成为山神,可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没做。沉睡几百年,再醒来就发现自己没多久能活,我心情不畅快。”
小熊猫感同身受,尖耳向后背,连胡子都耷拉着。
符叶又说:“但这件事情已经解决,那时你昏着,没见到我用…神力,我也许能靠着另外的力量生存。”
五百年化为弹指一挥,乏善可陈。
她犹豫着伸出手,抚摸喻观寒圆滚滚的头顶:“接下来的时间,长也好,短也罢,我想自己去体验,不依靠任何人,我想明白……符叶为什么而存在。”
“还有符叶的未来,要怎样去过。”
爱意使同理心满溢,符叶的迷茫即是他的迷茫,符叶的追求即是他的追求。
昏暗的卧室中,喻观寒轻轻舔她的手心,眷恋柔情。
“我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