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彼此交换了眼神,无人敢言,亦无人敢深想。那女子身上,所展现出的冷静与无礼,竟然被王平静地接纳了——甚至,王还表现出了几分期待。
这还真是前所未见的事情。
这还真是不可思议。
这一刻,他们心底都清楚,这个女子,对王来说,是特别的。
这份特别,让整个鬼域,动摇不已。
……
……
几个时辰悄然逝去,街上的围观人群早已散去,他们低声议论着,带着未消的震撼和疑问,渐渐融入各自的生活。
这里,依然喧嚣,仿佛刚才的惊天一战,从未打乱这地下世界的节奏。
时幼站在街巷的中央,耳边是人流穿梭间的声音。鬼域的人们来来往往,模样千奇百怪。
有形似瘦猴的鬼,挑着担子路过,担子里装着新鲜的内脏,血液顺着担子滴落,汇入街边的排水渠。他停在摊位前,从腰间解下一小袋牙齿,袋口松开,从里面掏出一颗人类牙齿,递给一个身形高大的石鬼,那石鬼嘴里叼着根骨头烟斗,烟雾层层叠叠,伴着他说话时咧开的尖牙飘散开去:“是好牙,真是难得。这颗牙啊,够买一袋新鲜的苹果了。”
时幼这才明白,原来在这里,交易的货币不是金银,竟然是人类的牙齿。
路边的酒铺里飘出腥香,酒盏中盛的是暗红色的液体,有人坐在矮凳上大饮特饮,有人叼着烟,吐出的烟雾凝成扭曲的鬼面,在空气中晃动片刻便消散了。
街角,几个孩童穿着红色小袍,腰间挂着铃铛,围在一起嬉笑着玩耍。忽然,其中一个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时幼身上。
“是她——是那个讨厌的‘天上来’!”
“你是说那个打翻了穹顶,还砸出大窟窿的人?”
“就是那个天上来,快跑!她打伤了我们千风哥哥,可别把我们也打伤了!王都不替千风哥哥申张正义,定也不会管我们的!”
几人齐齐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在时幼身上扫来扫去,他们的神情里,透着小鬼特有的胆怯与好奇,接着便像被风卷走的小铃铛似的,一路叮叮当当地跑远了。
时幼忍不住嘴角一抽,扭头看向身旁的玄霁王。
他早已换了张新皮,一袭月白长袍轻盈素雅,发冠松垂,眉眼锋芒收敛,却无端透着一股如水般的温润。看起来,就像个温和的贵公子。只是那双眼眸,明明少了几分冷意,却依旧锋利。
时幼道:“这些小鬼,若是知道这张皮底下藏着的真身,怕是连脚尖都不敢抬了吧?”
玄霁王没有立刻回答,只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本王若以本尊示人,这城早已跪成一片,哪里还轮得到他们乱嚼舌根。”
说罢,他随手拂了拂袖子,目光扫向远处,仿佛这一切都不过是平常事。
时幼也不做回答,抬起头,望向漏了个大窟窿的穹顶。
在那里,有着深绿色山峦的倒影,流转的云雾,还有发着光的太阳。
山峦看似拼接而成,云雾流动间,似有风声回荡,却听不见半分真实的回响。而如金轮般的太阳,明明光辉铺洒四方,却无半分暖意。
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
山是由大片的的青铜铸成,云是由符箓勾勒出的虚影,而太阳,不过是嵌在穹顶中央的一块金黄色琥珀,流溢着耀眼,却毫无温度的光。
这样的天,虽不真实,却又壮丽无比。
只是它壮丽,却没有生机,宏伟却透着寂寥。
千风站在窟窿上方,他的身影远远望去,像一只停在云端的鸟。
层层帛布,将千风包裹得严严实实。时幼眯起眼,隐约可见他正指挥着那些头戴纯银面具的鬼奴们,拉动着一根根巨大的铁索,修复着破碎的穹顶,试图拼回那个完整的假象。
时幼看着那片穹顶,目光久久不移。
她很清楚,与千风这场战斗的胜利,并非出于自己,而是借了脚下整座鬼城的鬼气。
以整座城为刃,却只换得千风一处刀伤。而千风依旧站得笔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目光冷淡无波,仿佛她拼了命换来的胜利,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
“是你赢了,无须多想。”
耳边忽然响起玄霁王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时幼有些惊讶,他竟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沉吟片刻,她忽而出声:“你命我陪着你,一路在这走了这么久,也不准我回去修行。这一切,是为了让我学到什么,还是,只是在荒废时间而已?”
玄霁王垂眸看向她。
这个女子,每一步迈得并不大,右脚先落,左脚随之,脚步稳而轻,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中心,不偏不倚,似是在刻意避开石板边缘的缝隙。
他忽而觉得,这个行为有些有趣,又盯着她走了两步,才开口:“你自认没有修行,实则修行从未停下。这座城的鬼气,对你的阴阳眼有益。”
玄霁王说到此处,忽而顿住:“既然来了,不妨随本王多走几步,看看这城中风景。”
时幼却站住不动,眉宇间透着倔强:“我不想看风景,我只想修行。”
玄霁王脚下一顿。
他素来高高在上,少有解释的时候,却头一次对人,生出几分无奈之感。
他正欲开口磨磨她的傲骨,忽然身旁有声音传来:“哟,这不是……那斩碎穹顶的天上来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