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温珣第一次带回伤痕累累满眼惊恐的谢无今时,褚寻鹤吃醋的紧,板着脸不声不响地闹了几天,最终在小崽子一口一个哥哥,帝君的奉承里勉为其难接手对方教习武艺——自始至终除了帝君本人,无人知晓他曾为此闹过脾气。
后来战争不断,凡人与神明联手作战,谢无今和当时还很是年轻的宋泊舟当任帝君褚寻鹤的左膀右臂,几人并肩作战数十载,待战事告捷四海承平,他在内的几位有功之臣皆封赏进阶,谢无今便和宋泊舟白笙几人跟随褚寻鹤定居阆风。
伐魔战争后,四海虽平,却依然有些许余孽未灭,加之彼时世界时钟损毁严重,附着时空漩涡的魔物危害人间,谢无今自愿请战,率亲信五十余人定期巡视于阆风边界,以求一有祸端可最快解决。
彼时温珣也暂居阆风沉泠阁,嗜酒长醉,饮风拂柳,成天逼着褚寻鹤追在他身后跑。谢无今听闻此事,便隔三岔五跑来他跟前,絮絮叨叨念个不停,直直念到温珣恐惧成习惯,听着这三字拔腿就跑。
于是当时的阆风城民个个都记得谢将军满世界地逮尊者,城中百姓,或是在桥头垂柳下,或是在飞檐雕龙上,总能见到一上一下两个人影相映,一个负手而立侃侃而谈,一个手持酒壶翻身不听。
直到谢无今长篇大论尽数念完,撩起眼皮一瞧头顶,看见个抱着酒壶睡地香甜的温祭秋,无奈又好气地汇报找人的褚寻鹤,让帝君将这不省心的神明或抱或背带回寝殿安睡。
彼时春光尚好,正是冬去春来的季节,万物抽枝发芽,一切百废俱兴,温珣成天到晚地在城内大陆上晃荡,第一怕的是偷偷喝冷酒时碰见的褚寻鹤,第二就是这位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谢无今。
无他,骂是骂不得,躲也躲不了,单单听着又沉闷,温祭秋一遇上就条件反射地头疼。
早知此次是永别,那会就应该多闹两次,最好吵的谢无今破防红脸,五百年之后得知谢无今死讯的温珣想。
我还没瞧见过谢无今气红脸的模样。
嗯,醉酒也未曾来得及,分明说好花朝节赏花喝酒不醉不归,可惜自己又失了约,也不知当时的谢无今是不是和白笙一般气的红了眼。
可惜没机会见到了。
“……温祭秋?”稳重的男音将扎进回忆之海中的意识捞出,温珣一个激灵,眼前浮现出谢无今放大的面容,下一秒脸颊一痛,是这位将军尊卑不分地伸出手,捏了捏他腮帮子软肉,“许久不见,怎么感觉尊者瘦了些?”
温珣吃痛躲避,偏偏褚寻鹤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并非感觉,而是事实。”
他说完,抬了眼看面前活生生,健壮挺拔的友人,千言万语积聚胸口,喉结上下滚动也只逼出来句:“谢无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就免了,”此时的谢无今应该已经年过三十,依旧颜如渥丹,气宇轩昂,立在温珣面前,岩岩若青石,目光坚毅如常,沉沉落在温珣肩头,“本打算着再过三日便可归都与你饮酒,却不料在此处相逢——可是因他?”
说完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温珣,一字一顿道:“算来有近百年未见了吧,温祭秋?”
那稳重又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实在是过于熟悉,温珣下意识一激灵,几乎是瞬间察觉到这位老友隐藏的怒气,毕竟老伙计平时遵规守纪,除非逮着自己饮酒,否则断然不会直呼神明名讳。
至于像现在这样尊名与名讳混着喊,多半是气的糊涂了。
温珣瞬间察觉脊背生凉,在白笙幸灾乐祸的目光里朝桌角躲了躲,默不作声抢过紫毛团子搂在怀里。
……这小孩睡眠质量也相当不错,颠簸折腾一路,竟然依旧睡的安稳。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顶着谢无今难以忽视的视线朝宋泊舟投去求助的目光——下一秒就被人拎到面前上下左右打量一圈:“问你呢,所为何事?”
说来也奇,幻境不过复刻故地所经历之事,就连里面的人也不过按部就班动作的人偶,只能单薄地体现出在生前一刹所被记忆的习性,可面前这位故友却眉眼生动,活脱脱似是记忆中模样,饶是温珣早已知晓,在转头碰面的刹那还是恍然似重逢,结结实实愣神了片刻。
眨眨眼掩去心下翻滚的情绪,温珣慢吞吞地在谢无今面前拂袖弹灰,漫不经心道:“玩累了,回来见见你再走。”
“嗯,百年逍遥,是去见了如何美景才会连封信件都不懂得寄来?”谢无今屈指叩着下颌骨,眼风一扫望见温珣身后垂眸的白笙,“白笙可是盼了你许久,你走时哄着人家等你买酒吃,她就生生在树下等了你七日,一日都未缺过。”
身后白笙周身微颤,半晌捏着衣角借故走远了几步。
“这百年来行踪寥寥,时而风餐露宿,居无定所,自然不敢和你们写信,”受害者瞧着心头泛苦,罪魁祸首看上去倒平静如常,语气中甚至带了三分调笑,“不过风景甚美,一路上见过海风碧云,夜渚月明,也看了如黛远山,响韵林泉,说来别有一番乐趣。”
他话说的十足十真切,唬的一旁褚寻鹤频频投来目光,瞧着是信以为真了。
想来面前这位“谢无今”也是信了,冷哼一声撒开手,让温珣结结实实落在地上:“倒是逍遥。”
温珣不争不恼地一笑。
“既然回来,短时间内便是不走了吧。”停顿许久,谢无今挠挠后脑勺,甩袍拉过一把木椅坐下,端起冷茶牛饮而尽,“正好前几日家中备了壶上好的梨花白,待事情结束你且与我一饮,正巧也见见小秋。”
小秋便是谢共秋了,温珣不动声色地端详面前人影半晌,明知故问:“小秋?”
“谢共秋,我和苏皖的孩子,很乖,”谈起孩子,谢无今沉静的眼中浮现出浓浓暖意,“前几日,我倒还念着若是能与你重逢,便想请你帮个忙。”
“嗯?”
“小秋今年也快四岁,”谢无今眯了眯眼,“而我不知何年会折损,旅途难测,我想请你将我身上的……传给小秋。”
哐当一声,茶水撒了满地,瓷壶在地上滚过一圈,惨兮兮吐出几口剩余茶叶。
店小二素来知礼,更何况面前这位是国度赫赫有名的将军,无论如何都不敢窃听,早早寻了个借口避到后厨,天色渐暗,暮色沉沉,周围几桌也陆陆续续吃罢归家,厅前登时空荡荡只剩几人,到了角落平息好情绪的白笙也回了座位,闻言半壶茶倒进宋泊舟衣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