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有一个名字叫沈豫。但现在,已经跟我没有关系了。”
季抒觉得江宥的声音有些落寞,落寞地像万里无云的黑夜,找不到星星,也找不到月亮。
“本来一直想找个机会想跟你说,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季抒没等江宥话说完,就先轻轻抱住了他,哄小孩的语气,“没事的没事的……”
江宥心一滞,像钢琴曲从低谷升到高潮,又缓缓进入平滑轨道,是安心的、舒缓的。
他一直没说的还有个原因就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他本来就不再打算跟沈家有任何牵扯,他不希望季抒因为他而顾虑什么,也没必要再揭伤疤,因为季抒一定会心疼他,季抒是一个会因为他不小心划到一个小伤口都会恨不得给他裹二十层纱布的人。
她肯定在萧柯走过来的那一刹那就猜到了很多,却仍将自己护在身后。
因为江宥在第一瞬躲过了萧柯的手。他的第一反应是躲避,不是迎接。季抒看到了。
江宥在他的漫长人生岁月里,见过许多许多的人,他从不同的眼睛里读出了百般滋味的人生,还能从每个人的动作行为神态里瞧出对方的心。有的心是玻璃碎片,捡起来就会扎得人痛,有的心是天上的云,飘忽不定,有的心是向下深扎的树,有的心是深千尺的潭水。
季抒的心呢,是什么。
起初会觉得,她的心像一座精准的电子钟楼,齿轮咬合分毫不差,连呼吸都带着机械的冷光。直到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裂隙里涌出体温的融水,发现精密咬合的冷硬器皿里,正悄然结出六角形的白色星辰,后来才意识到整座机械城堡其实每个零件都是独一无二的冰晶,是属于人类的易碎而脆弱,但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独一无二的光谱。
他作为季家的季抒强大而坚韧,杀伐果断,该处决的一个不落,该惩处的一个不差;八面玲珑,跟谁都能处成不错的关系,勾得你最后心甘情愿为她做事。听过她在军校的传闻,从前都说她是冉冉升起的铁血玫瑰军团长。训练加倍,架没少打,苦比谁都吃得多,身上的伤不知道有多少,成天还在保护别人。
江宥能猜到季抒为什么在军校的时候成天冷着个脸,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再需要跟别人捧笑脸。现在呢,笑脸很多,除开为了社交需要,更多的是,其实季抒本身就是一个底色是彩色的人,不会因为外界的苦痛而抹杀自己的色彩,不会因此灰落落,她只是在珍惜保护自己的心。
她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调整自己,会有疼痛吗,当然会有,但她并不在意,因为这是披荆斩棘的路上当然会遇到的。
季抒被人称为“小机器人”,江宥觉得可能是因为她总是在努力地寻找最优解,总在用各种科学方法努力地给这个世界找到一个解释,找到一个合理的程序让自己平稳运行,给自己调节,将眼泪化作机器齿轮转动的润滑,将伤痕作为淬炼自己的浴火。她深谙人的缺点、优点,所以她利用好每个条件,做出尽可能最完美的答案。
机器人,它完美吗?它是人造的神,是人想要弥补自己弱点而造出来的。小机器人也是由人造的,总是带着点人性。
更别谈,小机器人本来就带有个“人”字。
季抒就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具象而不抽象的人,一个会因为抽盲盒而喜怒哀乐的人,一个会因为吃到好吃的菜而眼睛亮亮的人,一个会因为收到喜欢的礼物而感动得偷偷落泪的人,一个对别人大手大脚对自己抠抠搜搜的人,一个会因为他人苦难而难过的人,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一个总会心软的人,一个天真的人。
不喜欢她,真得很难。
江宥将自己的故事讲给她听,把苦难化作诗,把过去都翻篇。时间当然能抚平一切,但不能彻底将其连根拔起,只有爱和勇敢才能吹走黑色灰烬,将废墟重新变成滋养的土壤,让嫩芽重新生长。
他笑得云淡风轻,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然释怀。
季抒来到S星之前,他本打算在一个无人知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时安静地死去。
婆婆病情严重,宁死都不打算看医生,他不愿再看到爱的人先死去。没有什么太多的牵绊,没有什么未满足的心愿,没有在这个世界多停留的必要。
昼夜更替,无悲无喜,只觉陈词滥调。
直到轻轻握住那双手,握住深渊暗谷中仍要往上爬的藤蔓,看清阳光下竭力飞舞的渺小尘埃,看清潜藏在世上的蓬勃生命力。
成枯白骨愿以万物作抵渴求重活一世,那为何血肉身躯要自负求死。
太阳升起,路过清晨的露水,看书,送婆婆就诊,做饭,给季抒送饭……不再失眠,拥有一个好觉,每天夜晚都会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仍然昼夜更替,但他瞥见了闪烁的星辰,日日都不同,日日都惊喜。
梦醒时分,不再是昨日恍惚,怅然若失。
而是有人轻轻牵起他的手,虔诚吻在细密的伤口,让沟壑纵横的枯骨重新传来蝴蝶振翅的鼓动,锈蚀的棱角化成圆润的琥珀。
“江宥,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让我来爱你吧,我会好好保护你,你的每一块碎片我都会小心捡起,缝成永不凋谢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