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十六岁职业生涯中的一天,打闹嬉戏的他们不知道,时间轴再往后拉,在日复一日的流汗后,递到他们嘴边带着官媒logo的真话筒会代替简陋的矿泉水瓶,记录下他们作为新一代国手的并肩作战。虽然那是几年以后,虽然看起来遥远漫长。
在没有聚光灯追随的日子里,被球迷们期盼着的承接大任的小球员,早早地挥拍,练习,掉眼泪,跑好多个一万米,才被小白球女神选为真挚的信徒。
池野有了八强保底,卸下了心理包袱,虽未一爆再爆进入四强,也发挥出了水平,还乐乐呵呵地在7、8名争夺赛中勇夺到了第7。
楚归镝一路冲杀,见谁秒谁。
直到决赛前,每一场对局皆是按着对面打。
导致了观众们和网友们根本无法从他战胜的对手中推测出他的实力区间。
楚归镝的实力顿时成为了大家热议的话题。
沈白珠女士特意在决赛前夕从外地飞回来,悄悄找凌舒要了张决赛门票,不想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等有结果了再突然出现献上母爱拥抱。
哪知道,决赛前的中午,楚归镝又吃不下东西,又发抖流虚汗,有气无力地跟队医、教练说休息一会儿就好,结果越发严重,身上新起了一大片发痒的小红疹。
控制着不去抓都做不到,一挠便是成片的红肿。
情况报到凌舒处时,已经距离决赛开赛不到半个小时了。
凌舒怒火压了又压,还是当众发飙:“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有关运动员的健康问题要第一时间跟我汇报!”
疹子她看了,是神经性皮炎,楚归镝以前情绪紧张时也犯过,她备了药膏,边骂人边抹上。要是有人早点通知她,问题会很快迎刃而解。
“小楚,小楚一开始说……他休息一下就会没事……”
凌舒又想骂,什么都听病人的,那要专业人士来干嘛。问题已经发生了,情绪上的宣泄于事无补,把沈白珠喊来反而会叫过于懂事的楚归镝分心照顾母亲的情绪,凌舒让闲杂人等退出去,亲自捏住了楚归镝抓挠皮肤的手腕。
休息室门虚掩着,有总教练万博文、平时带着楚归镝的主管教练,亲近的队友们都在外面等着很是担心,还有想要打探第一手消息的各家媒体。
想到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窥伺的眼睛,还有对手,对手的场外……楚归镝不想在乎细枝末节的事情,想忽略掉那个人,却做不到。
最后一边压着干呕的欲望一边想要把皮肤抓得支离破碎,情绪突然暴涨,很怪那个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爱徒,要把关心与爱分给那么多人。
要在全国性大赛上和他站在球台两端,兵戎相见。
身体比嘴巴诚实,说了千次万次的不在意,抵不过血肉之身的颤抖。
凌舒赶紧先申请了特殊情况,延后比赛,多争取到了半个小时。
决赛楚归镝的对手,是楚玠的另一位徒弟,岳琛。
谁让楚玠实在是又会发掘好苗子又会教……
凌舒见楚归镝这副躯体化症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跟他重申不许抓挠,便放开了钳制住他手腕的双手,转而展开双臂死死地把他抱紧。
他已经长大了,她快要抱不住。
男孩子进入青春期后,凌舒刻意避免跟他有肢体接触,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份量太重。
“楚归镝还听不听凌舒的话。”
楚归镝轻轻张嘴:“听。”
“好,我跟你说你只是焦虑症犯了突然有躯体化的表现,但是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不用自责,不用自我厌弃,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除了我说的话,什么都不许想不许听。”
凌舒在他耳边把话说得很小声,不让外边的人听了去,带着低沉有魔力的磁性。
“你的对手是岳琛,楚玠老师是一省总教练,必然会在决赛这样的场合亲自给岳琛当场外指导,否则就是他的失职。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你们是仇人是敌人,他帮着别人来击败你——你们上演戏剧化场面跟其他东西无关,唯一的原因是他爹的抽签运气。”
楚归镝哑声道:“我知道。”
闷在心里头边难受边骂自己矫情。
有人把心事挑开,摊在阳光下,意外地又让他能喘过来气。
沈白珠和楚玠的关系并没有从离婚后开始一直成为死敌,尽管一度把沈白珠伤害到吞下了整瓶的药片,事实是近些年来他们两个人居然说笑自如可以如同朋友一般相处。
种种惨状和凄苦自童年时便被刻在了一棵幼苗的树干上,沈白珠可以放下、和解,楚归镝有的选吗?
若是不为了一个血亲去仇视另一个血亲,约等于是忘记母亲所遭受过的苦难,变成不会共情母亲的白眼狼。
一个孩子,去厌弃身上存在的一半基因,又怎会好受。
更要命的是,他……
“你不恨楚玠老师,你只是在怪自己控制不住地又去爱他在乎他。”
楚归镝闭眼,坠下了一行眼泪。
“好啦,我不会俗气地让你忘掉一切,我想跟你说的是,孩子爱父母,理所应当,就算是杀人犯的小孩爱父母也不该受到任何角度的谴责,否则就是一种反人性的行为。还有就是,楚玠老师真的很爱你。”
凌舒捧着脸安抚性地在楚归镝额头落下了一个慈爱的吻。
说起来没人性,但她在楚归镝的童年中确实扮演的是一个强大的父亲角色,她的强势、雷厉风行、强大不具有性别,在楚归镝的潜意识里贴近了“父亲”,更沈白珠刚好凑成了个抽象的父母双全,只要楚玠本体不出来程序还能凑合着运转。
正品一出来,对旁人那闪瞎眼的父性光辉直接把楚归镝的CPU干碎。
光亲一下不够,小鸡啄米一样多亲了几下孩子懵懂的眼睫。
“楚玠老师非常非常爱你。虽然他和你妈妈分开了,但他们相爱过,在南京、北京、成都、横滨,都存在着他们相爱过的点点滴滴,人只能改变现在和未来,过去谁也无法抹去……”
凌舒的目的是哄孩子,她本身不想哭的,说话间,竟然视线朦胧模糊。内心自我吐槽了一万句话,靠,为什么这种事情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啊,她好像是个惊天NPC,脑子有坑似的为别人可歌可泣的故事掉眼泪。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你快出生的那几天,楚玠老师在日本横滨打世乒赛,日本那地方经常地震,正赶上横滨那阵子小震不断,沈姐大着肚子不踏实。楚玠老师经历了小震,那边房子是木质结构嘛没那么危险,但大家还是吓得不轻,别的运动员还记得带上拍子,他在场馆里面拍子都没拿抄起手机就跑,到处找有信号的地方给沈姐打视频,自己吓得要死还在逗沈姐开心。你妈妈心里面就想,不需要他拿冠军拿名次,只要平安归来就好,人回来就好,你的名字便承载了这么一份期盼。”
“圆圆,你的小名‘圆圆’,是团团圆圆的圆圆。”
他曾经怀疑过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爱情结晶的这种说辞。
有记忆以来楚先生和沈女士争吵摩擦不断。
头一次知晓,他们能那么相爱。
那一年的横滨,满街的木质房屋坍塌崩陷,年轻的世界冠军灰头土脸举着手机,疯狂找有信号的地方再见一见临产的此生至爱。
断断续续的视频画面里,他的爱人说,只要你回来。他应许,说一定平安归来。
在那个瞬间,另一片土地的天灾陌生又可怖,楚玠没有上帝视角,他当下的真实想法是“死定了”和“我爱她爱到死”。那是一份用生命宣告的爱情。
深切爱过的人最终走向了分开。
只是当时的楚玠不知道。
也可能是沈白珠向上天许愿,愿用她的全部换取爱人的平安,上天欣然应允,收走了他们的爱情为祭。
楚归镝抽了两张纸巾给凌舒擦眼泪,他倒是手不抖了、气不喘了。原来,原来他的降生,也饱含着一对相爱的人的期待。
躯体化症状被一点点化解。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
凌舒收整好情绪,以为又化险为夷,却见楚归镝皮肤上的红疹更加可怖地隆起,痒得钻心,楚归镝用意志力已无法控制不抓。
而抓过的地方,现出血一般的红印,越挠越多,以肉眼可怖的速度增殖。
凌舒快疯了,钳着他的手追问:“你今天还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在我来之前吃过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