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停车场外面,方岳廷接到了导师的电话。他已经申请了博士生项目,他的导师打算在年后成立一家新公司,让他年后尽早回北京,筹备新建公司事宜。导师画的饼挺大,事儿也繁杂,电话一打就老长。方岳廷让叶希木开车,他坐副驾和导师继续通话,从储物箱里摸了本笔记本出来草草记录。
行程过去大半,方岳廷这个电话才打完。他放下手机,瘫在座椅上,疲惫地吐了口气。
叶希木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导师真是把你当牛马使啊,这才刚回来,已经把你年后的事都安排清楚了。”
方岳廷苦笑:“谁让我是个半路出家读博的呢?他就是吃准了我现在只能讨好他。”又突然感慨说,“稀里糊涂读了六年书,现在才发觉你这种才是真牛逼——刚进学校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后面all in往这个方向走,完全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走半点弯路,效率最大化了。”
叶希木说:“我也不是一直都那么坚定,中间好几次也蛮迷茫,不晓得应不应该继续这么走。”
方岳廷好奇地问:“那你每次关键决策是怎么做的?”他本科的时候跟叶希木不在同一院系,对他没有那么了解。“比如说你去当兵那次,我要是你,绩点那么高,学生工作经历又丰富,肯定出国申哈佛麻省然后拿绿卡啊,你当时怎么想的?我们当时认得你的都蛮震惊的。”
叶希木手扶在方向盘上,让车在笔直通达的高速路上定速巡航,道:“我要是说我不想出去,就想回去做点实事,给社会做点改变,你信吗?”
“我怎么不信?达则兼济天下嘛,只是现在大家都不提了,阶级固化,寒门难出贵子,达都达不了了,还怎么兼济天下,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方岳廷感慨说,“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有这方面的能力。要是像你这样的人都不这么想了,那不是更完蛋嘛。”
叶希木笑了笑:“我家庭环境不算很好,考大学,除了我爸,学校的老师,还有很多周围我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都在尽力托举我。在学校里我仔细分析过,我的学术能力不拔尖,走这条路,我自己应该能过个不错的生活,但是做不出什么大成绩,对别人不会有多大的帮助。所以最后没走学术和就业的路。”
方岳廷点了点头,叶希木说得很明白了,但是好像又没有回答到他的问题。“不过这些都是宏观层面的,属于方向性指导,我好奇你微观层面上是怎么下那个决心的。”方岳廷学术式地很严谨地追问。
叶希木像是思考了一阵子,迟迟没有作答。方岳廷本来是很悠哉地斜靠车窗坐着,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扭头望向叶希木道:“嗳,你刚才不是在回避我这个问题吧?”
方岳廷很清楚自己就是个搞学术的性格,平时待人处世,很少能听出什么弦外之音。这方面叶希木比他厉害多了,所以他怎么可能没听明白他刚才那个问题的意思?拿了些客观层面上的大道理来回应,显然就是避重就轻了。
还没等来叶希木的回答,方岳廷的手机“叮”了一声,他念叨着“别又是导儿啊”,打开微信查看,脸上些许惊喜,“咦,季辞给我发消息了?”
“她说什么?”
“她没给你发吗?”方岳廷问。
叶希木瞄了一眼支架上正在导航的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消息提醒。他把季辞拉黑了,她什么消息都给他发不了,电话也打不了。
叶希木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她说什么?”
“她约我明天继续来滑雪啊。”方岳廷再次向叶希木确认:“她真没给你发?”
前面下高速匝道转弯,方岳廷感觉叶希木的刹车刹得稍许有点急。
“她问过我了,我说我有事情。”叶希木说。
正说着,季辞又给方岳廷发了第二条消息。方岳廷读完,笑起来:“难怪只给我发,她问我明天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试试那个野雪坡。”
“什么野雪坡?”
“哦忘了跟你说了。”方岳廷说,“今天我看到她滑进了那个小树林,就跟进去看了看。我们发现在小树林那边有一个很不错的雪坡,还没人去滑过,感觉会很有意思。她说要先找高手去试试路线,明天咱们去就能滑了。”
“哦对了,那个雪坡,单板不好过去。如果你要去的话,得先把雪板脱了,抱着走过去才行。”方岳廷幸灾乐祸地对叶希木说,“看吧哥们儿,还是咱们双板有前途。”
叶希木问:“你打算去?”
“去啊,为什么不去?”方岳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特么受够了给我导儿打工了,这两天一点儿活都不想干。”
他望着叶希木说:“你明天有啥事儿啊?不是本来说咱们明天再找个地方玩儿的吗?”
叶希木没回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那种野雪坡不安全,你们还是别去冒险了吧。”
“有高手探过路就还好啊。我看你还挺喜欢滑雪的,一块儿去吧,难得雪场不错,一起玩的人也有意思。”
叶希木没说话了。方岳廷再迟钝,也察觉出他有点不大对劲,仔细一回想,总算反应过来点儿了。“你不想我去?”方岳廷问,“你们之前不会是男女朋友关系吧?”
叶希木“嗯”了一声。
“从来没听你说过有女朋友。你们谈过多久?”
叶希木想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和季辞谈过很久很久,久到穿越了真实的时间,就好像打自他们两个人出现在江城伊始,就在一起恋爱。
但实际上,他和季辞真正在一起的时光,就只有高三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极其短暂的暑假。此后就是四个月的分离,思念,冲突,分手。
他冷静而且理智地分析过,也许是季辞出现的那段时间,他所经历的实在太多了,而且是他人生最低谷无助的时期,尚未成年,母亲早逝,父亲被捕,是季辞陪伴他走了过来。那段时间因其煎熬、曲折、大起大落,时间线在他的感官世界里被无限拉长、延展,致使他产生了这种幻觉。
他曾经也无数次说服自己,季辞和他分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季辞比他大六岁,所拥有的财富、所经历的人生、所展开的视野,要比当时才十八岁的他多很多,也大很多。他对季辞有雏鸟情结,季辞对他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人生,可是对于季辞,他不过是她生命中并不那么特别的一个过客,是她人生中眨眼般的一瞬。
他心目中漫长的相爱,对季辞来说,就只有一个暑假的长度吧。他的感受是畸形的,季辞所见到的才是真实的。
这是他在服兵役时,孤独地面对雪山、冰原、漫长而寂寥的时间,才突然想明白的事情。
如今他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了,所以他缓慢地向方岳廷承认:“半年,但是有四个月异地,实际上只有两个月。”
“这么短?”方岳廷惊呼,“啥时候的事?”
“高三暑假。”
“那确实蛮久了。不过没事啊,现在你们两个不都是单身吗?要想复合也可以啊。”
“我没想复合。”
“真的?”方岳廷晃了下手机,“那要是明天她对我有好感,我后面就打算约她出来玩了。反正她在江津工作嘛,省发投,离我家蛮近。”
“你怎么好意思的啊方岳廷?”已经下了高速,即将进入城区,叶希木在路边把车停下来,瞪着他,“不可以。你下去,送我去酒店,然后你自己开车回去。”
方岳廷笑嘻嘻:“试你一下。也不晓得你到底在别扭什么,都分这么多年了,就当普通朋友处呗,干嘛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方岳廷下车,和叶希木互换了座位,坐到驾驶座上,他又说:“你要是回来工作,少不得要跟他们省发投打交道。你这次跟我一块儿来江津,不就是为了到处走走看看,熟悉熟悉吗?”
叶希木又沉默了好一阵。进到城区,车水马龙,他忽然开口道:“2016年,也就是我们大三下学期那年,国家征兵的报名时间从2月份就开始了。”
方岳廷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叶希木在回答他之前的那个问题。叶希木的思维和语言突然之间变得跳跃,他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我之前犹豫了很长时间,这不是一件小事。两年时间的兵役,意味着我以后很难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所以我想了很久,跟老师和导员都谈过,也跟几个有经验的学长聊过,但一直到那年寒假回家,我都还在反复纠结这件事。我爸带我去见了几个领导,还有他以前的战友,他们很支持我这么做,但是我还是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叶希木低下头,语气变得艰难了起来,“然后过年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季辞。那还是我上大学之后第一次见到她……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回去之后,就什么都不想再想了,报了名,然后回学校,当年9月份入伍。可能那一次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分手,分得很不体面。”
他看着方岳廷,神情很复杂地笑了一下,“所以你看,人生中的一些大的抉择,往往是由一些随机事件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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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杨家中的阳光花房里,三个女生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晒太阳,喝下午茶,撸猫。
季辞看着手机上方岳廷发来的微信消息:
「我明天有别的事,下周末去,如何?」
她微微收紧了眉头。这条消息要说不是叶希木让他这么回的,她都不相信。虽然接触时间不长,她也能看出来方岳廷是个没什么心眼的、相对比较单纯的人。
要让方岳廷自己回,那肯定就是“去”或者“不去”两个选项。而时间改成下周末,叶希木已经回了江城,只剩下方岳廷自己,那么就能考验她到底是要约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