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
随着窗棂被一双素手推开,闷热得有些过了头的暑气就随着花枝一起探了进来。
六月的天光流淌进陈设简单的屋子里,照亮了窗前榻上坐着的人那张不施粉黛,皎白素净的脸,也照亮了这屋里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古怪气氛。
“……你说什么?”
一大清早被人叫醒的困意在耳边虽然已收了声但却仍旧清晰的话语中一点点褪去,沈长宁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丫鬟如云身边站着的男人。
男人是沈家的护院沈安,人长得五官端正,人高马大,是府上许多丫鬟,包括沈长宁房里的如云都偷偷倾慕的对象。当初偶然发现这件事后,沈长宁觉得有趣,便总会悄悄留意。
只是这会,也许是因为沈安一大早带来的消息太令人震惊,又也许是因为对方那张确实有几分英俊的脸此刻实在是苍白得有些过甚,总之谁也没心思再去惦记这点少女心事了。
“长宁小姐。”
沈安低垂着眼睛,避开了少女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低哑着声音,缓慢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老爷在回京的路上被山匪劫杀,不幸遇难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长宁耳边蓦地炸开一声巨响。
积蓄已久的惊雷终于破开乌云的阻挡,闪电在遥远的天边劈下,森白亮光笼罩了整个沈府,很快又重新暗下去,然后便有豆大的雨点随之落下,将枝头的花苞压得重重一垂。
“官府来了消息后我立马派了人去接,明日,”
说到这里,沈安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沈长宁,但很快又仿佛不忍一般地重新垂下脑袋,继续说道:“明日就能将老爷的尸首带回来。”
这一会,伴着屋外变得嘈杂密集起来的雨声,沈长宁终于听清了。
她爹沈茂山,整个沈府的主事者,被山匪劫杀,不幸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心脏猛地生出钻心的痛,手脚也跟着泛起无力的酸麻。
沈长宁在榻上茫然地坐了许久,终于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张口的一瞬间沈长宁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最后僵持良久,真正吐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有劳了。”
闻言,沈安顿了一下,随即俯身,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旁边的如云也侧过脑袋,轻轻擦了擦眼泪。
片刻后,沈长宁看着沈安直起身,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向她交代后面需要处理的一系列丧仪礼制。
沈安问得很仔细,可沈长宁此刻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打不起一点精神。
于是只说一切由他做主,只要符合规制,不铺张浪费就可。
沈安领了命令,很快退了出去。
而事实证明,对方确认是个颇具行动力,值得沈长宁信任的人。
在屋子里闷了一整天,待到月上西楼,沈长宁因无法入睡而离开小院时,整个沈府上下已经白幡高挂,入目一片缟素。
夜风吹过,带来几缕雨后的凉意,沈长宁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打消了去花园坐一会的想法。她正要转身回去,却偶然瞥见不远处回廊下拎着灯笼匆匆忙忙拐过墙角,很快消失不见的人影。
谁?
沈长宁轻轻皱了皱眉,抬步跟了上去。
她没有拿灯笼,只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夜色深沉,寂静的庭院中,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虫鸣
弯曲折绕的回廊里,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灯笼晃动摇摆,在夜色中点燃一抹显眼的光晕。
最后落在了假山边。
沈长宁跟着停住脚步,将自己藏在了廊柱后面的阴影中。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那一点光晕。
片刻后,随着灯笼被举高,持灯人的身形和面孔也暴露在了光亮中。
看清楚的瞬间,沈长宁先是一愣,然后不由自主地缓缓睁大了眼睛。
那人身着一件素白长袍,相貌英俊,一双桃花眼在温暖的光晕中自然生出万千笑意,是一张沈长宁再熟悉不过的脸。
裴匀行,京城裴家的二公子,也是沈长宁自小便订立了婚约的未婚夫。
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长宁皱了皱眉,心中疑窦丛生。
但很快,随着一道她同样熟悉得听见时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在眼前描绘说话人的相貌的声音响起,她便立刻知晓了答案。
“裴郎。”
这一声婉转轻柔,还带着少女撒娇时不自觉会流露出的娇嗲。还没见到人,沈长宁便已经知道了来人的身份——整个沈府只有一个人会这样说话。
果然,下一秒,随着另一道光亮显露,沈长安那张娇媚动人的脸便出现在了沈长宁的视线中。
她惊愕不已地站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妹妹拎着灯笼,满脸笑意地如归林的燕雀一般扑进了自己的未婚夫的怀抱。
两个人下一刻便情难自禁地拥吻在了一起。
灯笼摇晃,身影交缠,画面刺眼不已。
沈长宁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盯着看了片刻,然后忍不住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父亲刚死,尸骨未寒,幼妹便迫不及待地在深夜外出,与长姐的未婚夫私会。
当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
她垂眸敛了眼底的嘲讽,正要转身去让人秘密请族中的老人过来亲眼见证一下这精彩的一幕,便被下一瞬响起的话语硬生生拉住了脚步。
“太好了,安安,这下我们终于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沈长宁站在看见裴匀行脸上无法自抑的笑容。
她知道裴匀行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裴沈两家的婚约,并未对外宣布,知情者只有裴沈两家的人。
现在沈茂山遇难,整个沈家便只有她和沈长安两人知情,而她们两人又从来都不对付,甚至沈长宁虽是长女,却从来不如沈长安受宠,整个沈府几乎都知道该讨好谁。
因此到那时,到底与谁成婚,还不是裴家说了算。
想到这里,沈长宁的目光变得更加冰冷。
“是啊,裴郎,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真的来的这么快。”
下一瞬,少女的话语落入耳中,却带着几分古怪,引得沈长宁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快?
而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句,两人接下来随之展开的对话则更是让沈长宁彻底陷入了愕然的漩涡中。
“我已经按照你教我的方法,偷偷拓印了我父亲书房中的信件,这是他的笔迹。”
她看见沈长安将一叠纸张递给了裴匀行。
男人收下纸张,抬手轻抚少女的脸颊,柔声道:“辛苦你了,安安,我也已经找到了擅长模仿字迹的人,很快便可以让他仿照字迹,立一份遗嘱。到时候你偷盖上伯父的私印,等到了封棺那日,宣布遗嘱,届时整个沈家便都会是你的。”
听到这里,沈长宁终于明白了这两人到底要干什么。
按照当朝律令,父母死亡,子女可均分家产,可若是死者生前有立遗嘱,那便会尽数按照遗产分配。
这两人分明是想伪造遗嘱,尽数霸占家产。
指骨被握紧,发出咯吱声响,沈长宁立在黑暗里,只觉得气血翻涌,愤怨丛生。
她终于不欲再站在这里,准备转身离开,去谋划对策,却听见沈长安说,“可是裴郎,我害怕,毕竟你知道的,姐姐才是真的沈家的女儿,我并不是。”
少女的声音里逐渐染上哭腔。
“我只是沈家的一个养女,我哪里来的资格呢?裴郎,我好害怕,害怕会被人揭穿。”
沈长宁愕然回头,正巧看见裴匀行心疼不已地将少女抱进怀中。
“不要害怕,安安,她沈长宁克父克母,天煞孤星,本就不得人心,你虽是养女,却处处讨人喜欢,更是沈家名正言顺的二小姐,到时候你联合族人为你造势,再加上遗嘱作证,谁也不会怀疑你的。”
夜色中安静了片刻,然后沈长安将身体靠住裴匀行,柔声道:“好,我相信裴郎。”
那两人又在黑暗中依偎了片刻,然后沈长宁才看着裴匀行提着灯笼从后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