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娘已经没有阿娘了。”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阿姆就已经去世了。阿娘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
娅弥望着我,好半晌不说话,忽然抱住我的脖子蹭了蹭:“阿娘不要伤心,遥遥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叹气:“小傻瓜。”你怎么可能会陪着我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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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齐国带来的东西全部整理出来,让曹芦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烧掉。
曹芦吓得立马撒手:“公主,您这是为何……”
我看着那一本本泛黄的书、一页页卷边的信,撂开手:“从一开始就不该留着,去烧掉吧。”
“不行!”楼夏不知何时候在帐外,一听见我说这话,就立马冲了进来,一把抱起那些书护在怀里。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楼夏将书一股脑儿地塞进衣袍里,郑重其事道:“阿娘,这些书烧不得!这都是宝贝,这不能烧啊!”
我看着他拼死相护的模样,鼻尖一酸,拿起桌边的镇纸就要去打他:“我让你一天到晚看这些书!让你一天到晚看!你父王教你骑射你不上心,连你妹妹都比不上!”
楼夏抱着书到处躲,嘴上却还是倔强:“有谁说人这一世只有一种活法?!孔夫子弟子三千都不是一个样的,颜回温良仁德,子路力大勇猛!凭什么我就必须得跟其他兄弟姐妹一样,只懂骑马射箭啊!”
“你……你还孔夫子!你还颜回子路!你一个禺戎的王子!是要去齐国举孝廉,还是举秀才?!”
“阿娘,这书真的不能烧!”楼夏眼泪汪汪,疼得弓起背却还是不撒手,“父王生辰那日,我遇见了车曲国的大臣,他很欣赏我的!阿娘,这……这真的不行……”
“他欣赏你?欣赏你什么!”我简直要被这孩子气疯了。
“他欣赏我懂齐国的礼仪经纶、文韬武略。他说,齐国的东西才是真正的治国要论,车曲国王一直很推崇汉人的东西,想让齐国的皇子娶她们的公主去车曲国做国王。可是齐国不肯……”
我瞬间冷静下来,反复品味楼夏方才所说的话,好半天才醒悟:“你的意思是……他们想让你去?”
“没……没定呢……”
“车曲国没有王子吗?”
“没有,车曲国国王只娶了王后一人,生了两个女儿。”
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车曲国为何会如此推崇汉家的东西?”
楼夏见我不再打他,将我手中的镇纸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放在一旁,然后将我扶到一边,好声好气地说道:“阿娘,不仅是车曲国,如今整个西域大多都十分亲近齐国,乐意与齐国做生意。阿娘,这些您都不知道吗?父王没有告诉过您?”
我如今算是明白为何忽罕邪如此排斥姜祁玉、如此厌恶齐国求娶公主了。齐国蚕食他在西域的力量,步步紧逼。求娶公主看似是齐国示弱,可实际上是齐国给禺戎递了个台阶——继续友好邦交的台阶——曾经是我们的公主远嫁,如今,该换你们了。
我想清楚一切,看了眼楼夏,对曹芦使了使眼色:“烧了。”
“阿娘!”
“阿娘曾经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吗?”
“都记住了。”
“那还要这些书做什么?烧了。”
楼夏苦着脸,最终妥协地松开了怀抱,将那些书全部抖搂出来。
他哭丧着脸:“阿娘,您跟父王到底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啊……”
我看着他。这孩子平日里装傻,连娅弥都觉得他好欺负,其实他比谁都精明,比谁都通透。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爹娘的事,自是由爹娘自己去处理。你们……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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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些书和信件全烧了,我身边那么多禺戎的人,我知道忽罕邪是知晓这件事的。
可他还是很久没来找我。
我让娅弥来我帐子里睡觉。小姑娘兴奋地天天跳东跳西,连床榻都要塌了。
“阿娘,我来您帐子睡觉,会不会被父王赶出去?”
我笑道:“别理他。”
娅弥看着我问道:“阿娘,您和父王吵架了吗?”
我长叹一口气,没说话。
在楼夏和娅弥的记忆中,我从未和忽罕邪置过气,也难怪这两个孩子那么敏感又小心,一下子便感知到了,还都喜欢悄悄地来试探我。
我揉了揉娅弥的脸,用额头撞了撞她的额头:“小姑娘……睡觉吧。”
遥遥抓着我的手睡得安稳,我却睡不着,许久不曾梦魇的我又做了个梦。
我看见齐国万宾相送,满天的红花映着天际燃烧的朝霞,凤冠冕旒,喜服飞鹤,正是我十五岁那年的样子。我回头看见了爹爹和母妃,他们还是我最熟悉的模样,他们笑着望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身后。
我有些奇怪,回身看向后头,心被猛烈一击——站在我身后的不是别人,而是凤冠霞帔、芙蓉桃花面的遥遥。她朝我展颜一笑,甜甜地叫了我一声:“阿娘。”
“遥遥?”
“阿娘,我走啦——”她提起裙子,转身跑向马车。
恐惧与惊怖如洪水般朝我涌来,我伸手要去抓她,却被长裙绊倒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遥遥——”
“遥遥——”我在梦中惊醒,冷汗浃背,伸手往右边摸了摸,发现娅弥不在,一个激灵翻身下床,边穿衣袍边喊道,“遥遥!遥遥!”
我心急如焚,还没将衣袍系好便想着出去找曹芦。
一个黑影突然冲进帐子,一把抱住了我。娅弥眼神晶亮,仰视着我,笑道:“阿娘!父王带我去骑马了!去了月牙泉边,月牙泉好漂亮啊!”
我抬头望去,忽罕邪就站在帐外,用手臂撑着帘子看我。
娅弥将我拉到忽罕邪面前,笑着对他说:“父王,我帮你把阿娘叫来啦。你们……你们不要吵架了……”
忽罕邪捏了捏她的脸,笑道:“父王不想和你阿娘吵架的。”
我看了他一眼,也对娅弥说:“阿娘也不想的。”
娅弥笑着将我们俩的手放在一起,笑着跑开了。
忽罕邪替我穿好衣袍,紧紧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往外走。
我们走到山坡上,方才的梦让我心有余悸。
我望了忽罕邪一眼,轻声道:“我们就让遥遥留在禺戎吧,好吗?”
他叹了口气,转身将我拥进怀里:“孩子总是要长大的,能留几年便再留几年吧。”
他还是想把遥遥往外嫁,可我知道,永远都不可能是齐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