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知道,你不会骑马,所以我教你呀。”桑歌笑得开怀,她朝着下人招招手:“去,把我的黑羽牵来。”
黑羽是那日生辰后忽罕邪赏赐给桑歌的。它健硕、高大,鬃毛黑亮丰茂,据说能够日行千里,不知疲倦。
桑歌牵着缰绳,让我坐上去。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她推着我的背,兴奋道:“快上去呀,这匹马我都没怎么骑过呢!”
桑歌俨然一副小孩子的模样,有什么好东西都不藏着掖着,爱与别人分享。大婚那夜的礼物如此,如今教我骑马亦如此。她向我伸出手:“来吧,把手给我,我扶你上去,你别怕。”
我扶着马鞍,有些不忍心。
“快啊,把手给我。”她再次将手递到我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撑着她的手坐上了马背。
“你记得抓住马鞍。”她嘱咐道。
桑歌牵着黑羽陪我沿着山坡的脊线一直走。
她回头看我:“怎么样?也不是很难,对不对?”
我望着她,苦笑着点点头:“对。”
“来,你自己牵着缰绳慢慢地走。黑羽很温顺的,你别怕。”她将缰绳递给我。
我接过来握在手里,双手汗涔涔的,心跳如擂鼓。
“我就在这儿跟着你,再走会儿我们就下坡吧。”
我没有答话,缓缓抬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山丘,远处是皑皑白雪、苍茫无垠的雪山,在雪山的那头,与天际相连的是我遥望不到的家乡。
我回过神来,捏着缰绳,轻轻策动。
桑歌被我落在了后头。
她看我能够慢慢地骑着,有些开心地喊道:“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嘛!你骑得慢一点,你们汉人不是常说,心急吃不了——等等!你,你快拉缰绳——姜瑉君——”
桑歌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收回刺进黑羽脖颈的银针,抱着它的脖子飞驰在山脊上,离营地越来越近。我瞅准山坡最低的那一处,又在黑羽的脖颈处扎了一针,它狂暴地嘶鸣,不停地跳跃、摆尾,意图将我甩下马背。
我是真的害怕啊!即使这是我能够找到的最低处,可我还是害怕啊!
营帐里的人听见声响,纷纷出来,忽罕邪也从王帐里钻了出来。我看见了他,松开了抱住黑羽的手。
好疼啊……
即便夏季的禺戎水草丰茂,可被黑羽从马背上颠下来,摔在地上那一刻,还是好疼啊,像铡刀斩断骨头,五脏六腑都被摔碎一般。
我听见人群的尖叫,视线越来越模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体内汩汩流出,好像有人将我抱了起来,可我好冷、好疼,连分辨那人到底是谁的力气都没有。
我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雪,爹爹坐在雪地上写字。
我走过去,蹲在爹爹身边问道:“爹爹,你写什么字呀?”
他没说话,一笔一画,用树枝写出一个“瑉”字。
他问我:“念念,你知道爹爹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瑉,美玉也。”我回答。
“非也,瑉者,若玉之石也。”
“是石头吗?”我有些伤心。
爹爹没说话,将我揽进怀里,像小时候那般安慰我:“我们念念,受苦了。”
我想哭,却没有眼泪。
“念念想回家吗?”
“想,我好想母妃。”
“可是……你如果跟爹爹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疼,不仅仅是心疼,浑身上下更是没一处好的。
“念念,还想和爹爹走吗?”
我说不出话来,猛地一睁眼,白雪、爹爹全都消失了,只有满屋子哭泣、忙碌的人和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公主……公主,你终于醒了……”玉堂跪在榻边,泣不成声。
曹芦满头大汗,见我终于醒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泪再也止不住。
榻前设了兽皮屏风,我隐约看见忽罕邪的身影,有人正与他说着什么。
玉堂连忙走到屏风后,对忽罕邪说道:“王上,夫人醒了。”
忽罕邪抬手向说话的人示意,匆匆转过屏风来到我榻前。他轻轻地执起我的手,说话亦不敢大声,仿佛怕把我吓跑一般:“还疼吗?哪儿疼?你告诉我。”
我说不出话,连手也微微颤抖。我眼睛向下看了看,半天才说出几个字:“肚子……疼……”
忽罕邪低下头不说话。他摸了摸我的头,宽慰道:“没事了,曹芦说你没事了。”
我其实心里一清二楚,可我还是朝他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忽罕邪还是沉默。
我神志渐渐清明,望着他用眼神询问:我都已经猜到了,你还是不告诉我吗?
他仍旧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睡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曹芦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情。她照顾我好几日,待我身体好转,才趁帐中无人时来到榻前问我:“公主,您这是何苦?”
我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淡淡道:“忽罕邪与桑歌如何了?”
曹芦低着头,喃喃道:“吵了好几日了,连大后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公主,您若是想要离间禺戎和阿勒奴,大可用其他的办法,何苦糟践自己……”
“禺戎和阿勒奴彼此之间只要还有利益,就不可能真正被离间。除非……阿勒奴想要染指禺戎继承人的位置。”
曹芦望着我,掩面落泪,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来。
我摸着空荡荡的肚子,颤着声音问道:“男孩儿女孩儿?”
曹芦疲倦地叹了口气,说:“是个公主……”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是个公主,是个小姑娘啊,还有六个月我便能见到她了,我便能看看她的模样,听她叫我母亲。可我终究利用了她,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我用被子掩住半张脸,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曹芦听:“我真下作。”
不管是对谁。
忽罕邪来看我,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算计过的——
“你别怪罪王后,我也是不知道。”
“王后是真心待我好,你别再和她吵了。”
“她是阿勒奴的五公主,你与她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我与他说了那么多,每一字、每一句都别有用心,我无时不刻不觉得自己令人作呕,那些浑浑噩噩的时光中,我记得的话里唯有一句是真真切切的——
“忽罕邪,我真的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