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阶梯之上的帝后二人看的最是清晰。皇后刚要出声,却觉左手被抓。
皇上站立大殿之前宛如高山,院门口照射而来的阳光,一丝半点都透不进大殿之中。那双背着的双手,依旧抓着皇后的左手,却已经不在用力,只虚浮的牵着却也并未松开。
皇后缓过神来,才发觉那宫女早已不见。便道:“倩苇,去找些沐贵人缝制之物来作对比。”
“是。”孙倩苇领命,不多时便拿来数块刺绣手帕而来。虽不知是不是沐贵人本人缝制,只当是,便拿了来到前院,一一对比。为求公正,找了数人一同查看针织走线。“回禀陛下,这有异的香囊,图案针线却非沐贵人手艺。”
原本已经平息了的沐贵人哭声大起。再次深深叩首道:“这吉福宫主位谦嫔娘娘一向和善,待嫔妾更是宽厚,自从娘娘有孕,为此陛下您时常看顾,我等更是多蒙圣恩。得了多少好处自是不必说。就如如今这般出事,我等都难辞其咎。更莫说要下毒害她了。这香囊中有何妾尚不得知,更莫说其作用了。妾身若知,怎会......日日带着,数月之间实况日久,若有毒,岂不是先伤己。妾身不至如此蠢笨。”
方嫔嗤笑一声,立刻反驳道:“沐贵人好记性呀。方才还同我等说这香囊才得的,眼下便又道日日带着了?”
皇上却道:“起来回话。”
见沐贵人站身后依旧只哭,连同宫宇住的另一位贵人也忍不住小声提醒:“说话呀。谁送的,还不快说。”
沐贵人回头看她一眼,可那眼中却夹杂不少埋怨之意,待转回后才用手缓缓在脸上擦泪慢吞吞的说道:“是旁人赠与妾身的,纵使有异常......”
“你自说心思单纯,做不出此等精细之事来,那你便说了子丑寅来才好。陛下和娘娘也好给你做主,还你清白。若是没想好,还是不要说得好。这般车轱辘话,只能显得词穷白辩。”娴妃最后还加一句,“莫要扯谎。”
“这真是太骇人了。往日里都说流言杀人无形,未曾想这香囊也能。今日顺着此番,一道瞧瞧本宫随身的香囊,可有什么不妥?顺道瞧瞧这也非我紫璇宫针法。”南阳长公主解下腰间香囊。桂嬷嬷横跨一步,微转半个身子,伸手接下,捧到太医眼前。
太医接过,却也迟疑起来。不知该细细研究,还是该匆匆作答。
院中有几位贵人瞧见长公主此番举动也是不解,不知自己是否也给一道解下。帝后的面色却是沉了。
太医等不到其他吩咐。只得细瞧香囊。宫中乃至民间大多的香囊都是不封口的,好根据时节变换。沐贵人香囊用针线浅封,这才引得格外瞩目。此刻长公主这香囊更甚。双手奋力扯着封口,饶是绕枝金线崩裂了两根,封口的银丝纹丝未动。
桂嬷嬷急忙制止,解下自己随身香囊,从中拿出了一把纯金小剪,只半指大小递给了太医。还在旁边嘱咐:“大人可要当心,这是我们长公主最爱的香囊,日日都要带着的。您照着那口剪,可是莫要剪坏了。”
太医接过,由于手指太粗,无法伸到剪子两边原本指肚的位置,只勉强使用着。随着香囊口松散开来,原本便拿着有些倾斜的香囊,内里的东西便撒了出来。那太医急忙用手把口握紧,但还有细沙一般的东西从指缝间落下。
常苒微抬眼看去,黄色粉末随风吹远。依稀记起有次路过长公主那半开的寝殿门口时,看到长公主双手捧着这香囊,用侧脸紧紧挨着,面上比往日里更加温柔......
太医把手中倾斜出来的粉末,顺着香囊口重又倒了回去。但那粉末极其细碎,使得他左手指缝间都是残留的粉末。轻嗅后又用手捻起些许在舌尖微尝,而后才禀:“回陛下,这是桑叶、金银花、白雪草、黄芩等大量中草药制成的香囊,其中这黄色粉末便是细细研磨而成的黄芩。对防止乃至治疗家畜引起的时疫都是良方。”
南阳长公主朝着帝后方向,盈盈下拜。“这些年臣妹一直带着这香囊,从不曾离身......也不敢忘记三郎一刻。那......”
“实属抱歉,长公主殿下。”乐妃突然开口打断。
南阳长公主微微一怔,未曾想会是乐妃,原以为会有某个依附皇后之辈出声罢了。
“并非有意打断长公主殿下的话,只是今日时辰实属不早。慈安宫离此处尚远,若是迟了时辰,太后虽不怪罪,可对佛祖便不算虔诚了。再则臣妾一与前朝无干,二于偌大的后宫无系,实在是也同今日这档子事扯不上毫厘干系。实没必要来趟这浑水。”乐妃说这番话时,一直看着南阳长公主。
“雪天路滑,不如传了轿撵......”皇上看向乐妃,未有任何怪罪之意,反而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愧疚。
“妾身习惯了独行。”乐妃略扶身子便走。
桂嬷嬷双手捧回香囊,反朝着帝后跪下禀报:“长公主不善针织女工,这香囊是当年驸马爷握着长公主的手,二人一针一线缝制的。驸马爷那手都被扎的都无法握笔了。这些年驸马爷故去,虽旧,却舍不得丢弃,老奴随着长公主长大,又瞧着她出嫁,生下了郡主。还.......”
南阳长公主伸手拍在桂嬷嬷肩头,打断其话。桂嬷嬷不解,此刻陛下压阵,众妃皆在,正是力压皇后的大好时机呀。
皇后暗暗吸气,不知南阳会当着众人面说出些什么来。
陛下道:“皇妹跟着操劳心力了,如今既已分明了心思歹毒之人,朕本着稚子无辜,必定不会枉纵。皇妹大可放心,霍乱宫闱之人,无论几日几许,朕定秉公持正。”
南阳长公主低垂眼眸,轻咬下唇,微风渐起,抬起眼眸直视龙颜道:“可是需好生整肃。好手段呀。一等贵人怎的有这般大的胆子。又在自己宫中。这吉福宫正是颇得盛宠,为着谦嫔有孕,多得了多少恩惠。怎的会这时候做这种蠢事。想也是受人教唆,更得好好查查那些有皇子的、位高者。臣妹可是记得,皇兄说过,那谦嫔只要生产便封妃呢。这吉福宫眼下可是招眼。若没有益处,谁会找这个不痛快。”
旁人也因为这话目光纷纷向“上”看去。
娴妃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明媚的眸子也似利剑一般看向南阳长公主。牙关紧咬虽也被捂着口鼻的帕子挡的紧实。如今宫中只她和皇后尚有子。
皇后终忍不下去,问道:“南阳这是何意?难道是说本宫容不下人不成?”
跟着伺候皇后的一等宫人孙倩苇,急忙从后上前,拉了拉皇后的衣袖口。
南阳长公主笑道:“臣妹并无所指,更没有说皇嫂。只是陈述眼见之事......罢了。”
皇后胸口起伏不平。抽回手,转过身,朝着皇上俯身行礼。“请陛下明鉴,臣妾身有两位成年皇子。未免嫌隙,还是请陛下定夺此事吧。”话毕久久未曾起身。
其余人等纷纷跪下请罪。
皇上扫视一圈,重又凝视南阳长公主。
南阳长公主目光锐利,与龙颜对视丝毫不惧。也唯有她傲立于院中。
只几瞬而已,可当事人都觉不知过了几秋。
龙虎相争,皇上仿佛是那败下阵来的人。眼神迷离,微凝眉头,突转身扶起皇后。“皇后怎能不管?你是中宫皇后。后宫之主,天下之后。整肃后宫安宁祥乐,是为天下表率本就是皇后职责。”再次拉着皇后的手,自然垂于身侧。转过身看向那影壁却道,“南阳,你自身为公主,莫失了分寸。”
“分寸?”南阳长公主颤了颤身子,眼中一下蓄满了泪。
“回宫去吧。”皇上淡淡的说完,依旧屹立于殿前。
南阳长公主转身速离。
常苒却只目光相随之。回首“遥望”大殿前那台阶之上,匆行一礼后才随其后。
南阳长公主拐到院口影壁墙处,便借着遮挡用袖中掖着的帕角悄悄擦泪。方才不是不想饶一句告退,实在是喉中早已哽咽。被扶着坐上轿撵,急忙闭上双眼。
常苒走在侧,心中满是困惑,实在不知长公主这一趟所为何事。若是因为吉福宫主位娘娘小产,探一个分明却也没有结论。若是来瞧个热闹却又深深搅在其中。闹成这样却又匆匆离开。
吉福宫中,整个院子的左侧一下走了个尽。
皇后余气未消,胸口略微起伏不定,一直看向那些匆匆离去的身影,却不知是落在谁的身上。
皇上脸色更加阴沉,扫了一圈院中跪在地上的一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沐贵人身上。“你。”
众人微微抬头看去,才发现是在说沐贵人,旁人见后又纷纷低下了头。
沐贵人似有似无的躲避着同皇上对视。
皇上语气严厉不容质疑道:“说。”
沐贵人自知躲闪不过,才哽咽的说:“那天,也不记得是哪日了。一个夏日。她......她穿着命妇衣衫,宝蓝色一身。似乎、似乎还带着白色玉佩在扇子下坠着......”
“样貌。”方嫔在沐贵人边上忍不住低语了一下。那跪在地上的双腿都开始打颤,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扭了下身子。
“样貌......就命妇模样。”沐贵人早已不敢大声回禀,只低低呢喃。
“来人。去把各宫门记档都调来,查。把素日进宫的各家夫人,一律召进宫来。你挨个认!本宫倒要看看是你信口开河,还是有人胆大包天。”皇后说。
沐贵人心下凄凉,不知那么多人能否认得出来。心中想着要不找一户不大好的门户污栽了罢了。
“陛下。”娴妃忽然从帝后身后轻唤出声。原本也跪着的身子微微起身,快步挪到皇后一侧,再行大礼,“妾身斗胆想进一言。为求妥当,还是先找人严审了沐贵人才稳妥。以防她信口开河,逃避罪责。且论各宫门往日进出人等众多,光日前年节,刨除宫宴,各宫拜宫走动之人便可谓门庭若市。何况追溯至夏日,此番就算多人整理,恐也需些时辰。今日时辰不早。如此大的举动,只怕外头揣测更甚。不如寻个名头,明日统一召她们入宫。这般......也太损皇家颜面了。”娴妃能感觉上方的目光灼的她炙热,脊背虚汗直冒。
“如今吉福宫主位落胎,难道消息还能封锁了不成?”皇后语气冰冷。
“娴妃你越发的识大体了。却是不能这般闹下去了。折腾了这大半日,阖宫都惊动了,却是归结于说不出样貌的妇人?沐贵人,你真当你母家刚立了大功,得了恩赏,这后宫便由得你?”
沐贵人急忙膝行几步朝着大殿台阶之上而来,伸手欲够陛下。“嫔妾绝无此意。嫔妾有幸进宫得蒙圣恩已是心满意足,怎敢嫉妒主位娘娘,更不敢戕害于她。何况纵使山野村妇也知这是何等罪过。便是嫔妾鬼迷了心窍,也断不会拖着整族清白荣耀去陪葬呀!嫔妾愿起誓!”沐贵人说着便跪直了身子,抬起右手平举于右鬓发侧便做发誓状。“嫔妾张尛兰,于贴身香囊有异之事,事先决不知情,若犯此等迷天大罪,必定叫嫔妾死后身首异处。”
娴妃跪在边上突然冷笑一声。“都说沐贵人是虚有其表,怎的一牵扯家族,便不大磕巴了?这概念未免偷换的干脆......”
沐贵人目视龙袍之摆道:“嫔妾不懂娘娘之意,嫔妾进宫时日尚浅,同娘娘交集也不大多。可满宫里皆知嫔妾却是愚笨的,才酿至如此之地。陛下......”
“陛下。”皇后也突然唤道,盖过了沐贵人最后还未说完的话语。“娴妃这些年越发稳妥了,既然律儿一直养在太妃处,不如今日之事便叫她与乐妃一同审理吧。”
“乐影方才去了慈安宫,若再召回......再者她素来见不得这般的事。”皇上低头看向身前的娴妃和沐贵人,“娴妃,此事事关重大,你身为二妃之一,朕同皇后便授权于你,务必查清溯源。绝不姑息。至于沐贵人......注意分寸,给她留有皇妃的体面。”
“陛下?”沐贵人一改方才模样,眼中含泪却未掉下,声音颤抖不已。“陛下便要舍弃嫔妾吗?嫔妾所说皆是实情。当真是有人蓄意害我呀。刻意找那一名命妇几次三番硬要赠与嫔妾,嫔妾只要一见,便能识得......”
“陛下。”娴妃也再出声,“臣妾此次得陛下、娘娘信任感激涕零。可恕臣妾斗胆,八皇子虽寄养在太妃处,到底是臣妾亲子,正因此次事关人命,臣妾实不敢领受差事,深怕旁人污栽妾身。一则怕后宫人言臣妾借机刁责沐贵人,若不动刑,臣妾怕沐贵人顾左右言她,便如同白日一般问不出实话,又恐有言官参奏前朝臣妾母家不满张家大功。三则又恐不辨之人再甚之栽赃一谋害皇子之罪。请陛下和娘娘收回成命,亲审之!”娴妃说完更是郑重扣了个首。
“各人都回自己宫中,不许随意走动。沐贵人派人好生看管。明日设宴,召诸人进宫。各府皆不得缺席。”这是皇后最后吩咐的一句话。
娴妃跪在地上却是忍不住悄闭双眼。
沐贵人即刻大喊,却仍不免被拖走的命运。“是嫔妾骄纵,硬要了那妇人香囊!可嫔妾冤枉,不知那毒妇之心呀......”在房内仍不停拍打门窗,屋外再也没人回应。
其后各宫人散,娴妃也被起所属宫人扶起,却不知是不是作礼的时辰太久,身子略有踉跄。稳住身形后,左手牢牢按住搀扶着自己的那双手。一步一缓的出了吉福宫。
未有人再敢同沐贵人说上一句。不,是生怕被攀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