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咎就这么和沉皑并排着倚在沙发上。时咎随意惯了,东倒西歪地半躺着,看完言威这一段声泪俱下的新闻录像,不禁鼓掌:“他演得真的很好,比我都好。”
网络的评论也大部分偏好,公民们似乎很理解文明中心的一切行为——为了更多的人,牺牲小部分人,而那小部分人也几乎自愿为整体的文明牺牲。
这就像一出欺骗的戏,但当观众也乐在其中时,欺骗本身就是诚实。
沉皑一直皱着眉头,最后叹气说:“有时候我觉得很无力,知道现实是怎样,也知道他在做一些不可原谅的事,我把所有情况都摆明,告诉他我知道他的阴谋,他总能承认,然后告诉我‘对,就是这样,我是故意的,那你有什么办法呢?’”他想到了很多事,从小到大,接触言威的种种,时常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失控感令人摇摇欲坠。
但虽然同样是欺骗,自愿相信和被迫相信又是天差地别。公民如此信任他们的文明中心,是因为有些事表面处理得更有利于大部分人,他们却看不到表面的背后是怎样的居心叵测。
时咎问他:“言威想做什么?”
沉皑好半天才回答他:“不确定,但我之前跟你说过,他应该想要某种集权,一种类似两百年前的统治方式,原本掌权者法案只是在那个年代赋予掌权者带领公民的权力,但到他的时候,他想通过这个位置,再次集权回到一个一人独裁的局面。”
时咎咋舌:“那不就重新制造一个皇帝,一个独裁者吗?”
“嗯。”沉皑皱眉,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让时咎知道是否正确,但想了片刻,还是告诉时咎,“这些年,我一直在调查一件事。”
“什么?”时咎问。
“反起源进化。”他一字一句回答道。
意思是字面上的意思,但放在这个文明的大环境里,却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时咎顿时感觉自己一身鸡皮疙瘩起来了。
“反起源进化?”时咎轻声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好像什么深水炸弹一样打下来,明明在深处打起猛浪,却又在表面找不到一点痕迹。
“起源进化,这不是让恩德诺重新从战争里解脱出来的法案?还有人反对?”时咎不解。
“不是有人反对,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个词和它背后的含义,它包含什么内容,我都不知道。”
沉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在很多年前听到言霏与言威那场对话时的场景,也只能简单描述。
当时的言威认为沉皑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虽然季山月与季水风也绝不逊色,但他就盯准了沉皑,一心想要把他培养成忠实的左膀右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沉皑对这些没有兴趣,他对年幼时候的冲动有了反悔之意,特别是在多年前听到言威与单赫的钱权交易后,对掌权者和文明中心更加嗤之以鼻,他想从言家脱离出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再次听到了一段对话。
言霏:“沉皑这孩子的脾气和毅力都异于常人,你要多注意一些,不能把他放在太远的地方,眼皮底下最好。”
言威:“放心,我知道。”
言霏:“有数就好,另外反起源进化不能让任何人、特别是沉家这孩子知道,绝对不能。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就当没有发生过。”
“好。”
那是沉皑第一次听到“反起源进化”一词,这个词让他震惊,吸引他注意的同时,他更好奇的在于,为何自己在其中会被格外强调。是跟他相关?
于是他查过很多资料,偷偷地、旁敲侧击地找人求证,这么多年来却都没有得到过一点线索,他想线索只可能在言威、掌权者、文明中心这个范围内,于是在即使经历了巨大痛苦后,依然选择蛰伏在了文明中心,找言威要了一个“看守者”的职位,既然是起源进化相关,那就从起源实验室开始。
时咎从东倒西歪的状态坐正,觉得不舒服又干脆面对着沉皑盘腿坐,继续说道:“如果言威想要独裁,反起源进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想法,一旦人们无法意识沟通,人人有壁垒,大家重新开始猜疑,这对他的统治是有益的。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是: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无知就是力量[7]。”
“但是……”时咎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这样的计划确实不能被人知道,不过被你知道、被季水风和季山月知道其实是一样的,以你们的性格和能力,都能掀起大浪,为什么偏偏唯独是你?”
沉皑看着他,摇头,他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偏偏是他?
“所以这件事跟你有关。”时咎继续分析,他疑惑地看向沉皑,“你以前做过什么可能被他利用了的事吗?比如他让你做什么,你以为是什么,实际是另一回事?”
“没有。”沉皑很干脆地回答,他对他的经历非常清晰。
事实上他想过很多可能性,也通过很多途径,但这件事就像被人从中间拦腰截断一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文字记录,就像当年言霏说的,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当没发生过,好像真的从未发生过,在历史里找不到任何只言片语。
时咎揣度后,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那你觉得这个事,有可能让公民知道吗?”
沉皑摇头:“我跟你说过,那个在广场自焚的人的事。”
时咎的手抓着盖在身上的毯子,轻声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思维的透明让公民太过于信任彼此,以至于如果有人说文明中心的人的思维是伪透明,他们可能都无法相信,谁知道通过意识交流的东西还能是假的呢?这件事无法被证伪,只能另辟蹊径。
时咎眼神坚定地看向沉皑,接着说道:“所以需要什么事让公民相信,而且这件事不能用说的,要用事实证明。”
既然有一件事是假的,也会有别的事是假的,文明中心高层思维不透明,只是一个开头的征兆。谎言像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环环相扣,他们得找到谎言链中的其余部分,哪怕只有一件。
沉皑看着他,没说话,但时咎知道他认同,那双蓝色眼睛是信任。
时咎突然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个时候会觉得放松,他只是想起了最初他和这个人针锋相对的时候,这个人对自己从来都是不信任,无论自己说真话还是假话,他没有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信任,即使说了“相信”,眼睛里也是怀疑。而在此刻,他看到了。
沉皑认同时咎说的,但出口的话又变成了别的,他说:“你对这个梦好像比以前上心了。”
话一出口,时咎就知道这位先生对他所说的“梦”一直耿耿于怀,于是他无声地笑了笑,抬手捏拳假意捶他的胳膊,无所谓一样的语气说:“你这就没意思了,我改变主意了。我经历的所有都是真的,从小长大,读书学习交朋友,毕业开展览工作,然后突然一天知道恩德诺,打架被逮捕,被划伤隔离回家,每一件事都给了我真实的体验,心里、身体都在做出反应,那一枪过来的疼是真的疼。如果感受都是真实的,谁知道哪里才是梦呢,这一辈子几十年的人生,谁知道不是哪个我临死前的梦呢?所以我现在觉得,既然我真实地体验,就真实用心就好。”
沉皑无奈笑道:“所以我说你胆子很大。”
时咎轻轻“啊”了一声,抱着腿将下巴放在自己膝盖上,露出一副乖巧的神情,笑眯眯地说:“我还有胆子更大的你想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