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简直是杀人诛心,偏偏由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帝口中说出来,还说得那般真挚。韩中涣闭了闭眼,只觉得弯曲的腿隐隐做痛,让他几乎坐立难安。
“陛下,越州粮仓一事由林将军告发,是否也应入三司共同审理?”韩中涣提议道。
殷治挑了下眉,下意识看了一眼谢灵均,然而谢灵均眉目不动,不给他任何提示。于是他只能自作主张,一意孤行道:“倒也不必,刑部跟大理寺吵得朕耳根疼,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哪里能奔波边疆,倒是监察司那帮小年轻腿脚快,不过是证实一下粮仓受洪一事,想必很快便有结果,辛苦付大人了。”
此事便算一锤定音,付亥诚领命。
韩中涣还想说什么,却见严茂行又站了出来,替殷治说了几句,直接将韩中涣堵了回去。殷治当下还觉得奇怪,怎么严茂行这会儿又站在他这边了?
原本审着漠北军案,没曾想又牵扯出一件粮仓案,倒是把越州刺史韩春烈拖下了水。他一旦不敢死咬着林翊北不放,洛京朝堂的衣冠大臣们自然识时务,殷治心里隐隐有些高兴,开始寻摸着该编个什么理由将人放出诏狱。
就算洗不清罪名,将人放出来也是好的,人一旦出了诏狱,那么很多事情都得换个说法了。
“既然秦周案女眷存疑,我们也不能听信片面之词,那么就等阆州刺史回京吧。”殷治的目标很明确,从给林翊北赐座就看出了他的态度,“听闻林将军前些日子抵御外敌受了伤,又一路奔波归京,恐怕伤势加重了许多,朕瞧你脸色十分不好。”
林翊北闻言连忙起身:“多谢陛下关心。”
殷治抬抬手,示意对方坐下说话,“等散了朝,朕召太医到清凉殿来,给林将军好生诊治。”
年轻的小皇帝滴溜着黑眼珠子,搜刮了脑海里所有信息,终于找出了个不算理由的理由,他兴冲冲说道:“朕记得,老翁主九十高寿快到了吧,林将军难得回京一次,可得替老翁主好生操办,到时朕亲自去公主府替老翁主贺寿。”
“陛下?”林翊北犹豫道,“臣身在诏狱,恐怕不能操办寿宴。”
殷治笑了下,语气随意道:“朕不是将你从诏狱接出来了么,散了朝,你自然是要回家去。”
“陛下!”这回不是林翊北质疑,倒是严茂行开口,“漠北军案尚未查清,林将军身上还有嫌疑,怎么能说放就放?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是啊。”谢灵均也在一旁悠悠开口,“臣记得老翁主的九十大寿在明年吧?”
殷治气哼哼地瞪了一眼谢灵均,过分,谢二哥哥怎么也拆他的台?
他没好气道:“纵然不是九十整寿,难道老翁主就不过寿了?老翁主是朕的姑祖,纵然先帝在世也是十分敬慕,百事孝为先,林将军是老翁主的嫡亲重孙,若一身伤病还在狱中,到时老翁主该如何伤心?”
谢灵均看着小屁孩炸毛,便不说话了,只是严茂行却不肯放过,自有一套说辞。他们这些文人臣子,张口闭口皆是大道理,殷治前世当了十年皇帝,在朝堂上听他们耍了十年嘴皮子,也不过才学到一二分皮毛,自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严茂行一开口,诸如尚书令史道非、侍中刘秉熙等人也说了话,特别是都察院那些个御史,口沫横飞的,教殷治听了十分厌烦。
殷治着实气不过,啪一下拍龙椅扶手:“怎么着,朕说话不管用了是吗?要不然这个龙椅,你们几个来坐?来,刘御史,听你的意思,朕把林将军放出诏狱,实属大逆不道了?朕不配做这个皇帝?要么,你来,你上来!”
这样的话谁承担得起,那姓刘的御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弓着身子脊背颤抖,高呼:“臣不敢!”
殷治嗤笑一声,不发疯真当他是病猫。客客气气当个听话的好皇帝,还不是被毒杀的下场,倒不如掀了这摊子,倒教他看看这些人如何冠冕堂皇?
“林将军纵然身负嫌疑,但他守漠北十数年,从前跟在武成王麾下,如今领着漠北军数次抵御犬集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还没定罪,你们一个个都觉得他林翊北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殷治一步一步走下御台,来到诸大臣之中,他打量着每个臣子的神色,试图从中寻找到前世下毒凶手的线索。
“还是朕的肱骨大臣们,意图利用这么一个模糊不清的罪名,想要暗地里谋害一军主帅的性命啊?在勤政殿里搅弄风云结党营私还不够,还想要谋夺边疆军权?怎么着,下一步,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还要把朕当成一个傀儡玩弄?你们是不是以为,朕就是一个政令不出明光宫的小屁孩?你们在逗小屁孩玩呐?”
殷治年不及十八,正处在变声期,还未完全变声,沙哑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在偌大的勤政殿里,一字一句教人汗如雨下。
韩中涣从椅子上跪了下来,严茂行领着大臣们也跪了一地,林翊北也不再端坐,躬身跪得十分恭敬。
整个勤政殿,只有谢灵均还站着,他站在御台之上,目光跟随身着龙袍的少年移动,穿过对方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曾经。曾经他也在勤政殿上为林翊北据理力争,但本应该为他承辩的小孩,竟然只是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托着下巴,像是在看笑话一般。
今夕何夕,让他竟觉得如同一场梦,原来这就是这小孩专程让御前小内侍转告的打算么。
又没什么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