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新鲜瓜果是稀罕物,哪能放在外头作践?
他接来掀开,瞧清东西,微怔。
北方远比京师冷寒,冬日滴水成冰,巡兵回来,四肢都冷透了,吃个此物,远比热茶有用。
秦均行捏了下,冰凉坚硬,稍用力,又能摁到微陷。
刚放在外不到两个时辰。
“哪来的?”
“我新徒弟带来的,那孩子本想送到澄炎师兄那,前去言说时,我正在,听着年纪与谢真相仿,想着若有个师弟在,更能督促其奋进些,就讨了来。”
监寺大和尚当时还笑。
说他刚开山收徒,就来和师兄抢人。
澄炎倒是知道谢真,那孩子年纪小,又在军营摸爬滚打长大,各地的将领都是轮换着来的,这个地守五年,那个地守十年,时间长了,天南地北哪的人都有。
谢真这孩子,从这偷一点,从那偷一点,简直是自成一派。
第一次来,众多师父见了,场中落针可闻。
大和尚暗叹声:“完。”
第一个徒弟就这样,他真怕澄秋弃了武僧,转去专做念佛诵经的“文僧”,那洗心寺岂不少了个招牌?
好在谢真的性子经过一年,扳回来许多。
他讨来沈庭萧那晚,监寺大和尚还笑:“也该让你知晓乖顺徒弟的模样。那孩子我问过,之前一直在老儒身边读书,想来不像你那炸呼呼的刺头。”
澄秋莞尔:“那更该是我的徒弟。”
他那师兄,尤爱当头棒喝,成日拿个棍子敲打弟子脑袋,让其开悟。
澄秋不知秦均行此日前来,是因何要事。
秦均行如今任职于羽林前卫,行京畿护卫之责。年关是要节,禁军数班轮替,昼夜不歇,一应将领自有调遣,非要事,不得离家离营。
秦均行:“你就给我喝水?”
“最后那点给今日来的沈姑娘喝了。”
秦均行哑然,又问:“沈?”
谢真方才也说,他的师弟姓沈。可一时未想到京中哪个姓沈的武将,家中有未拜师的年幼子侄。
“礼部祠祭司郎中的连襟,咸初十二年殁在江南的监察御史。”澄秋本想说当今的沈家人,话到嘴边,却不知是何职位,作罢。
“你问这做什么?”澄秋笑道,“总不能是要跟我抢徒弟。”
秦均行和他说了两孩子闹出的事。
本想着同是武将家的孩子,未想父亲是御史。
他此生最恶都察院众人,咬文嚼字、引经据典。也不知这沈家孩子,是否是个娇气性子,不然托人向宫中递折子,在其它事上旁敲侧击,他又要上书求情。
怕是要登门告罪。
秦均行走后,澄秋坐在窄床边,重新拾起未读完的经,低声诵读,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念想纷飞。
阿弥陀佛。
教授弟子一途,大概是他的劫。
旁人弟子,各个贴心,到他这,简直就是阎王索命。
秦均行拎着提盒回,自己未吃,而给主院送去,他母亲与姑母都在辽东待过,二十二漫天飞雪,母亲怅惘,叹道能再吃上一口水馅包子该多好。
京中的面案师傅做出来的,总没想要的味儿。
她想的大概不是吃食,而他父亲。
主院的灯烛还未歇,透过窗纸,溢出融融的光晕。守夜的姑娘闻声出门,初还疑,见是他,怔然上前,“世子?”
“我给夫人送些东西。”他递去提盒。
姑娘接过,心底发喜,正要邀他进门,秦均行已转身离去,未再有言。
他总是来去匆匆。
若非要事,很少进院。
夫人总哭,怨他和自己不亲不近。
张开的口合上,姑娘打起帘子,将东西送去。
夫人姓周,单名一个婉。
门被推开时,她正在练字,屋内燃着香,袅袅盘旋。
见伺候的姑娘手提着食盒,隐有猜测,又不敢真去想,尾音拖长:“这是——”
“世子给您带的。”姑娘道,将东西送去,搭在桌案上,替她掀开。
周婉目光落上,见是前几日惦念的水陷包子,又惊又喜,人向门外看去。
门扉紧扣,外头无声。
分明无人。
他又是这般,不肯进来,不肯瞧自己。
刚热起的心登时被泼了抔凉沁沁的冰,连描到一半的字帖都没心情再写,眼底酸酸的,道:“我不想吃,给三姑娘送去吧。”
三姑娘,名唤秦昭,今年十五。
她那时刚成亲,秦时就调至辽东,虽膝下有了秦均行,到底舍不得丈夫,又听闻他纳了房小妾,更是酸涩,信中哭了几次,终于求着秦时将她也接去。
她在辽东待了七年,生下秦昭,又独身带秦昭回京。
周婉出身名门,祖上三代列侯,当初贪恋秦时盛名,一心嫁进来,婚后终觉出苦味,再不愿让自己的姑娘步自己的后路——
留在辽东,能嫁的就那几家。
她不愿。
姑娘应是,周婉又让她挑拣两个给暂居在此的秦氏和谢真送去。
姑娘见她神色,忧劝:“世子是到了年岁,不好与您亲近,他心底,真真是挂着您的。”
周婉眼中沁泪,心口苦:“你不懂,他是恨我。”
不然怎么会让她连一句话,都难与他说得。
六岁那年,军棍打在秦均行身上,更敲在她的心头。伤口红肿溃败,秦均行烧得口干舌燥,痛如车碾,哀唤娘。
她抱着孩子哭了一夜。
第二日秦时来瞧他伤情,蹙眉无言。
她心登时一跳,脚步虚浮地回了房,任凭秦均行再哭再唤,都不肯去瞧,只告诉他:“你此番模样,不是秦家子嗣该有的样子,做错了事,自当认罚,哭哭啼啼的样子,只会惹人厌烦,自此更不喜你。”
秦均行恨她当初心狠。
可她的孩子,怎能弱于那些贱妾的骨肉!她是列侯的独生女,名门闺秀,她的儿子,才配得肃毅二字!
爵位必须是她儿子的!
那些贱妾,哪有资格和她的孩子争较短长?!
秦均行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她的一番苦心。
他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哪会不疼他。
姑娘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讷讷道:“孩子怎会记恨母亲,怕是夫人想多了。”
周婉埋怨,捧着帕子掉泪:“他日日寅时三刻来请安,明明嗔恨极了我,哪里是我多想。”
他不落孝道,也不让秦家落人口舌。
日日来问安。
日日在寅时三刻,她未起之时,只在院外,不肯入门,也不肯让人通传。
她想见他都不得,某日等着,次日他便再提早一个时辰,惹的她哭了一日,心疼他,又哭自己。
再不敢提前候着。
他真是要生生逼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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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大年二十九。
沈庭萧懒起。
昨晚他没告诉沈长宁白日发生在洗心寺的事情,但还是被知晓了,他趴在被窝里忍不住疼,轻哼唧,被兰嬷嬷发觉,还以为他在庙里撞了邪。
沈长宁终究来了,配合着兰嬷嬷,好生戏耍他一番。
她将自己的腿手都抬至半空,说:“真熟睡的人,被换了姿势,是不会改的。”
……
今日,曹六爷遣人登门送礼。
府里各个姑娘、少爷,一个未落。
许窈娘收了东西,脸上不见喜意,只有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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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秦府也热闹。
秦均行年少随军,说来,还是头次在京中过年,儿女绕膝,周婉嘴上不说,心底实在是喜,准备热热闹闹过个好年。
她给秦均行做了套衣裳。
只这孩子,今日上值,说晚些还要去趟什子沈家。
也不知道哪个沈家。
过了年,他都十九了,也不知要为自己的婚事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