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结绿牵袖斟酒,将青玉盏举过头顶为她祝酒践行。
褚容一把夺过,强忍着浇她满头的冲动,将其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和汁水在崔结绿裙边如花般绽开。
她神态平静,屏退上前查看的婢女,轻声道:“阿嫂,你该明白我的处境……”
“我不明白!”褚容厉声打断,嗓子眼像有火在灼烧。
仇恨和愤怒让她濒临疯狂,天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抓破那张漂亮脸蛋的冲动。
“你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我一点儿也不想明白。”她握拳抵住心口,恨不得捶碎胸膛,哑声道:“但愿你能有点良知,别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对得起你阿兄,对得起崔家……”
她浑身颤栗,哽咽着说不下去。
诅咒没有用,祈祷更没用。
世上若真有神明,怎会让她从王妃沦为宫奴?又怎会在年过三旬历经沧桑后被迫远嫁?
“阿嫂,我绝不会辜负你的牺牲。”崔结绿抬袖轻抚她额角的烙痕,随即又像烫到般缩手,指尖拂落了她睫毛上的细雪。
“身为崔氏未亡人,我们都该好好活着。”她语声柔婉又坚定,像在勉励褚容,又像自言自语。
褚容两眼发烫,在热泪滚落前摔下了帷幔。
崔郎若看到定会取笑,并说阿绿从不哭鼻子。是的,崔家人流血不流泪,她比谁都清楚。
包括她年仅六岁的幼子,他们把他从她怀中夺走,领他去看父亲和兄长们的首级,只要他肯唾弃便可活命,但他断然拒绝,最后他们还给她一具小小的冰冷尸体。
她悲痛欲绝,极度癫狂中扯破了衣裳,将手臂和脸庞抓得鲜血淋漓。
若非被人死命按住,她可能会将眼睛也抠出来。她想和他们一起死,从未有一天,对她而言死亡会如此甜美诱人。
可她不姓崔,他们不许她死。
她是太傅独女,性情恬淡,与世无争,安定公主大约便是看中了这种特质,才将她指婚给侄子崔和璞,想是寄望于她未来能规劝夫君,抚平他的创痛,冲淡他的怨愤吧?
但褚容一直无所作为,她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根本影响不到任何人。她不喜应酬,厌恶勾心斗角,婚后十多年都不曾融入贵妇圈,以至于长子快到订婚年龄时,她才手忙脚乱。崔和璞笑着安慰,说她命格高贵,生来就该做皇后,无需为琐事费神。
她只当床笫间的玩笑话,不料有天深夜,他披挂齐整,带着两个儿子来向她辞行。
她彻底慌了手脚,紧紧抱住他舍不得放开。可门外响起催促声,他最后一次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额头,领着两个儿子转身离去。
他们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哪怕全副武装,仍显得单薄。可他们却都无比兴奋,愿意追随父亲的伟大事业。
殊不知那是飞蛾扑火,一去不归。
听说最先战死的是长子,他的弟弟不愿舍弃兄长的遗体,想要将他带走,于是就做了活靶子。而他们的父亲在陷入突围时拔剑自刎,倒在两个儿子身边。
彼时崔结绿已出嫁杨氏,夫家举族作保,想要为她求情。可她身份实在特殊,最终婚姻被判义绝,她自己则以崔氏女的身份充入教坊。
那件事引得朝野震动,以至于很多并无交情的命妇女官为她请命,想求帝后从轻发落,因为那个判决实在恶毒。
崔结绿是本朝第二位女皇高宗的亲孙女,高宗临终前留有遗训,皇太女若登基,将来皇位必须传给女嗣。若她始终没有女儿,就将皇妹安定公主接回朝,或者收养皇兄的独女崔结绿。
虽说后来东海王作乱,残酷的内战摧毁了一切,可在旧时人的心目中,崔结绿曾于皇位一步之遥。
将她贬为以色侍人的歌舞伎,恐怕比杀了她还残忍,这让大家深为不齿。
事情闹到最后,甚至惊动了世祖创立的女皇亲军翠羽营。
将领们四处奔忙,然而君心如铁,最终也没能扭转崔结绿的命运,反倒惹祸上身,使得翠羽营被裁撤。自那以后,洛阳的守备军又恢复了开国时的南北两军。
外边天翻地覆,可在掖庭为奴的褚容一无所知。
苦熬两年后,一纸诏书让她得到解脱,可她宁愿继续在掖庭为惨死的亲族服心丧,而不是背弃亡夫改嫁。
最令她悲愤的是,原本议定的人选是崔结绿,等到后来却变成了她。
那天出广莫门时,她看到崔结绿身后的马车上挂着魏王府的灯笼,心头突然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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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呢?你连杨家也忘了吗?那你还有何脸面改为夫家姓氏?”褚容勉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冲她低吼道。
杨观照不为所动,讥讽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她指了指侧殿的方向,挑眉笑道:“你为别人生儿育女时,可有想过我那可怜的阿兄?”
“你在说什么呀?”褚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惨笑道:“我是替你出嫁的,崔结绿,你但凡是个人,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你以为我想苟活吗?我忍辱偷生,都是为了等你兑现承诺,可十多年来你杳无音信,你想过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杨观照摆摆手,不耐烦道:“别对我吐苦水,我比你艰难万倍,你永远也不会理解,你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她的鄙夷令褚容面红耳赤,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爬起身,一把掐住了崔结绿纤细的脖子。
“我是皇后……”崔结绿丝毫不惧,哑声挤出了四个字。
褚容眼底的疯狂倏然褪去,一时手足无措。
崔结绿整了整衣襟,好整以暇道:“方才那般失态,不顾体面强行闯进来,是有求于我吧?”
褚容这才想起过来的初衷,她一直为燕然的身份忧心,不想看她一个女儿家,整日和侍从为伍。
正好今天中宫传召,她想起李柏年说过,皇后曾派人暗助他们回京,想来是友非敌,便交代了鹦歌一番,若有机会和皇后叙话,便设法说出燕然的事,求皇后为她正名。
鹦歌答应的好好的,可到了皇后跟前却只字不提。眼看燕然十九岁生辰在即,再拖下去怕会沦为京中笑柄,褚容不得已之下,这才想到亲自去求。
可她万万没想到,帘后的皇后,居然是前夫的妹妹,最不该出现在洛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