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尼古拉斯不再说话,往自己的年龄栏里填上“18”,学着李斯的样子,认真地写完了剩下的空白。
远远隔着玻璃门,尼古拉斯能看见那个谋杀他妹妹的共犯女孩躺在病床上,文静地低下头看着一本书,柔顺的黑色的长发散下来也盖不住脖子缠着的白色纱布。
尼古拉斯知道那个地方是一道伤疤,阿比盖尔·霍布斯的父亲猎杀和她相似的女孩,只是为了不杀了她。而当这位杀人狂即将被找到时,他的刀尖回转,对准了和他朝夕相处的家人。
鲜血淋漓,唯求速死。
可他的妹妹却不会被这样“温和”对待,她在死前受尽折磨,被活生生扯出了肺。深红色内脏溢出肋骨,她就像一个不被珍视的展品一样,赤..身..裸..体地挂在鹿角上。
黑色的乌鸦成片地停驻在她的身上,啄食着外露的血肉。黄褐色的喙叼出了玻璃一样澄澈的眼球,留下空洞黯淡的遗存,透过干涸的血迹凝视着死亡。
尼古拉斯最初是茫然的,他时常看见的那张熟悉的脸在此刻也变得格外陌生。黑色的长发垂落着失去光泽,他不记得妹妹的皮肤有这么过度的苍白。
惊慌和恐惧接踵而至,尼古拉斯拼命挣扎着想要穿过警戒线爬到妹妹冰冷的尸身旁边,给她盖上一件外套,带她回家。
两个FBI拦住了尼古拉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警员把她装进裹尸袋里拉走。从此,他温柔可爱的小妹妹,就长眠于昏暗潮湿的泥土里了。
阿比盖尔·霍布斯的病房里摆满了鲜花,鹅黄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映在墙壁上,花影勾勒出绮丽的轮廓,这让病房看起来温暖又明亮。
尼古拉斯心中的愤怒熊熊燃烧,仇恨的烈焰粉碎了残存的最后一份温情。
凭什么!
阿比盖尔·霍布斯这个罪人凭什么还能活得这么好?
心里的怒火愈演愈烈,尼古拉斯眼睛发红,抬腿就想往里冲,却被早有准备的李斯紧紧扯住了手臂,挣脱不得。
“我们必须等到她的监护人来,你先冷静冷静,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征求她监护人的同意。”李斯顺势抱住了尼古拉斯的肩膀,沉声安抚道,“你想质问她,找出真相,亲自做下审判,不就是为了寻求一个正义的结果吗?”
“法律施与每个人公平的权力,我们唯有拥护它,才能更好地维护你我追寻的正义。”
“她是杀死我妹妹的帮凶,她帮他爸爸把女孩们引诱到家里来,然后杀了她们。她是帮凶,她根本不配被保护!”
青年的语速极快,唇舌中咀嚼的苦痛,给仇恨的焰火铺上了厚重的柴薪。
他就像一只在黑夜里拼命挣扎的飞蛾,翅膀上的鳞粉在灼热的火光里被映得闪闪发亮。任何人想救他出来,都必须要把手指探进烈焰里去,一同被焚烧。
极力扑向焰火寻光的飞蛾,会有蓄意取死的愿景吗?更多的时候,人们审视着生命的脆弱,唯恐自己因为一时好心伸出的援手而引火烧身。
李斯不能掌控被改变后的故事,正如他无法控制自己会回应谁的求助。
身体在仇恨的作用下激动地发抖,尼古拉斯掐紧了李斯的手臂,把西装外套攥得发皱。可李斯仍然把他抱在怀里,根本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
“我恨她,她就该早早地被她那个疯子爸爸杀死,再没有机会去引诱其他人。她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李斯,眼底泛起了骇人的血色,“你没死过家人,你当然不会懂!你是想跟那个记者合起伙来制造新闻,其他的你什么都不在乎!”
“我确实也曾是被害者家属,弗莱迪·劳兹没有骗你。犯罪揭秘网上的头版新闻,我追查的案子也刚开始。”
“恨不是生命的基色,尼古拉斯。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孩子,担心我会受了骗,所以想要带我一起走,对吗?”
尼古拉斯的思维被跨度如此之大的后语稍微阻拦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李斯的想法走。看似无法控制的烈火在清风照拂下摇摇欲坠,尼古拉斯心头突然涌起了一种被完全包裹住的安定,火舌眷恋地痴缠住风的轨迹,无声熄灭了。
他明白李斯说这些话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对他发泄。
对,就是发泄,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会本能地跑回家哭诉一样。
李斯敏锐地感受到了,他握着尼古拉斯的手重重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按住了藏在西装衬衫里的十字架,没有留下一丝空隙。
“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哄骗你,也绝不会应允弗莱迪写你的新闻,我们只是追寻真相。”李斯轻轻擦掉了尼古拉斯眼尾因为过于激动而溢出的泪,一字一顿地强调道,“我们,一起。”
指尖触到心脏沉稳有力的震颤,尼古拉斯长久地喘着气,呆滞地盯着自己的手,盯着掌心压住的半边耶稣像。他把额头抵在李斯的胸口上,仿佛这样就能透过混沌的血肉弄清楚真实的内在。
尼古拉斯·博伊尔不信上帝,过去不信,现在不信,以后、将来、永远也不会相信。
“……”
哪怕他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尼古拉斯也根本不信仰虚幻的神明。可看着李斯真诚的眼睛,他居然连一个关于拒绝的字都说不出来。
就像很多年前,他可爱的小妹妹总是会一脸期待地捧着沾了圣水的卡夫饼干送给他。尼古拉斯不觉得某种来路不明的液体会给人带来好运,但还是很高兴地吃掉了那块口感奇怪的饼。
因为这是妹妹赠予的幸运饼干,而不是什么所谓的骨血圣餐。
从来没有人说过尼古拉斯是个温柔的人,相反,他在绝大多数时间都表现得很反叛。因为宗教,因为方方面面的很多事情。
李斯握住他的手时,尼古拉斯感觉自己好像又被塞了一块口感奇怪的泡水饼干,但他根本不舍得丢掉。
青年移开目光,他用力推开了李斯环住他的手臂,眼神阴郁地凝望着病床上的阿比盖尔,最终还是把那股无法抑制的愤怒逐渐安放回了心里。
两人又回归到了若即若离的恒定距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监护人们来得很快,至于说“们”,是因为一下子来了三个人。
不仅仅有阿兰娜·布鲁姆博士,威尔·格雷厄姆探员,还有汉尼拔·莱克特医生。
果然。
李斯的白色西服就是为了这个,是他自己选的,当然要对结果全盘接受。
很倒霉,很不顺,一切不在希望之中的事情持续性地发生。跳出了可供掌控的范围之内。李斯根本来不及感到不安,身体就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嘱咐尼古拉斯稍微等等,李斯把文件护至胸前,独自走了过去。
犹豫了几秒,尼古拉斯还是快步跟了上去,与李斯比肩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