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想好想再多看一眼,把黄朗的脸、他的笑、他的一切,甚至是每一根发丝,全都记在回忆里。
可陶也不敢,他知道自己的目光太炙热,一定藏不住眼底的不舍。
轮子驶过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地板,静得让人察觉不到。
陶也却敏感地听见了轴承转动的声音,一圈一圈,一声一声,沉重地烙在他心上,越划越远,最终离开了黄朗的世界。
......
剩下的九天,他们如往常一样,黄朗埋头苦读,陶也出门赚钱,等凌晨时分,在一天中所剩不多的缝隙里缱绻厮磨,诉说爱意。
高考前,陶也跟老板娘请了一天假。
他没回家,转着轮椅上了地铁三号线,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挤了一个小时,呼吸着一米三的浑浊空气,面前那哥们书包里装的榴莲差点没把他熏死,终于抵达新森地铁站。
有些话可以和家人讲,跟兄弟谈,唯独不能对爱人说。
他没有家人。
活了二十多年,陶也遇到了很多朋友、同学、同事,但称得上兄弟的,就三个。
唐礼、吴杰克、徐冬冬。
只是他们都不在了。
曾经鲜活的他们,变成了墓碑上的一个个名字。
陶也看着照片里那个阳光的少年,眼睛弯弯的,一对虎牙露在外面。
墓碑很干净,看得出不久前有人擦拭过。
每次来见唐礼,陶也总能看见一捧新鲜的向日葵,金黄的花瓣舒展着,明媚灿烂。
被爱的人从来不会孤单,世界上总有人牵挂他。
陶也一眼就看出来了,笑着说:“阿姨这周又来看你了吧。”
“她说她这辈子就你一个孩子,无论你在哪。”陶也看着他的照片说,低头笑了笑,眼里藏不住的羡慕,“虽然她管你管得严,但真的很爱你。”
陶也余光瞥见一个红色的小盒,上面印着大大的“囍”字。
“是得芙巧克力,榛子口味的,你的最爱。”陶也说到这笑了一声,他记得唐礼大课间老是逃操,就是去小卖部买这一块。甜腻腻胡满嘴,也不知道哪这么好吃了。
“陆薇结婚的喜糖,她念了好久,想给你送来又怕你生气。”陶也弯腰,上身贴在大腿上,从盒子里取了一颗,“我说不会。虽然你小子一副嚣张富二代做派,但实际比谁都单纯心善。会想亲眼看她幸福。”
他腰腹无力,得用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脚踝稳住重心,单手拆得有些勉强,加上天气又热,巧克力已是半融状态,黑糊糊的糖液蹭满锡纸包装。
陶也仿佛能看见那张嫌弃的脸,紧接着唐礼那阔少会从口袋里掏出饭卡,让他重新去买一个。
然而陶也真的会去买。
这事他没少干。
课间十分钟,他从东边教学楼到西边小卖部跑个往返,外加上下五楼横穿四百米操场,简直拿出了他健将级运动员的速度。
谁叫他是游泳队唯一的爹呢?那群祖宗一不顺心就罢练。
“凑合吃吧,你也哥现在是一瘫子伺候不好你,别见怪。”陶也贴心地撕大包装口,扶着膝撑起上身。
酷暑的风迎面吹来,热浪包裹住他,严密地烫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每当这个时候,陶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只剩半个身体了。
感知平面以下的肢体,就像死了一样。
“我有个很爱的人,他叫黄朗。你知道的,上次我带他来过。”陶也说完笑了笑,带着点害羞的意思,仿佛不是对着墓碑说话,而是跟兄弟介绍自己的恋人。
毕竟男生们聚在一起聊这种腻歪话题还是比较少的,免不了被起哄。陶也耳边仿佛能听见那三只猴在怪叫。
“叽叽——”一声鸟鸣打破了墓园的寂静,瞬间把陶也拉回现实。
他仰头望天,长叹一口气。
“其实我心里清楚,17岁后,我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陶也自白,脸上的笑都带着落寞,“后来我也尝试过。”
他用词的分量很轻,把“尝试”二字作为自己与命运抗争的概括。
瘫痪,被最亲的人抛弃,送走挚友,拖着残躯半工半读熬出了专业第一,裹着纸尿裤灌着止痛药打着927的工,架着支具用那双不灵敏的腿去盘点却比所有人走得都多,靠着凌晨两点到四点半的时间一年考过6科cpa,本以为即将迎来曙光,突然,所有努力被一笔勾销,他在足疗店从头来过,弯下腰,放下所有骄傲,端来一盆一盆的洗脚水,养活自己和爱人......
陶也没喊过苦,到头来也只是一句“尝试过”。
对他而言,若不是试尽了办法,绝不会开口放弃。
“可有些事我真的做不到。”陶也望着墓碑,明知它不会回应,唐礼也不会听见,还是执着地说着,“就像我瘫了,走不了路了。或许有人会说,轮椅也可以去很多地方。”
“但那不是走。”陶也苦笑,眼神清醒又绝望,“人生是没有平替的。”
“他分明在往上走,分明可以爬上更高的山......为什么我要拖累他?用爱的名义困住他,还腆着脸说‘我陶也虽然瘫了,但我会努力给你最好的’。”陶也心中的情绪已波涛汹涌,翻滚着,反复着,终于控制不住爆发了,“都是放屁!我做不到!”
“你知道他多心疼我这废物吗?!他押上角膜借高利贷!只为了给我换一架合适的轮椅!”他崩溃地咆哮,仿佛快把自己撕碎,“除了绝望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墓园回荡着他的嘶吼,一声又一声。
过了很久,四周又回归寂静。
“我决定放手了。”他颤抖着,终于说出那句想了无数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