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低沉,像是天边远远传出去的雷。
周围一片悄无声息,仿佛都冰冻住了。
黄葭缓缓看向他,眼中那块白翳带着慑人的威严。
对上他面容的瞬间,她忽而一笑,“话都让你说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她站了起来,向前走,炭火崩裂声窸窸窣窣。
李约看向她,目光复杂。
黄葭站定在笔墨之前,目光淡淡扫过众人,“秋末账目方才都说过了,我便说些春夏的事。”
“今年五月,扬州沿海抗倭战事用兵数多,急需粮饷赏银,按照扬州府申议,从原本用于秋粮支运的五万两漕运折粮银中,借支两万两给发军饷。”
堂外冷风吹起了婆娑的水雾。
黄葭的声音愈发清明。
“为了筹措这笔军饷,部院截留和借用原本起运至顺天及其他仓口的收入,例如税粮折银、余盐银、钞关银、税契事例银。”
她抬起头,目光淡淡扫过众人,“但是这笔钱,清江厂根本没有见到,到底进了哪里的库,也不得而知。”
“在那之后,部院提编均徭、扣取民壮工食,对里甲加征,账目所得是一万两,但实际总计八千六百余两。”
她冷笑一声,“刘前辈方才问我秋末闹出亏空为何不上报,我倒想问,还有什么可上报的!”
众人一惊,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她。
四处攀扯,她真是不想活了!
黄葭已经看过清江厂的“私账”,她要安然退下,绝无可能,如今虽是被泼脏水,可这份契书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如果真要大谈清江浦的“私账”,刘贤文多年的所作所为部院怎么会不知道,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不提起,大家都能相安无事。
如今,她竟然把清江浦的小账推而广之,骂起了部院的总账!
众人震恐。
一道道目光看向西角落。
李约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刘贤文愣在那里,只觉得她那番话里翻滚着浓重的血腥气。
堂屋哑然一片,静穆得可怕。
黄葭已经提起了笔,在那契书上猛地划过浓墨一笔。
狼毫蘸着墨,浸入纸张。
——毁掉了整张契书。
堂外,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那上好的墨,此刻却像是散发出了一种酸涩呛人的味道,堵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黄葭抚过冰冷坚硬的一方桌案,脸上云淡风轻。
堂外传来几声鹂鸟声。
一直沉默的王叔槐忽然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温和,“这么说来清江厂沉疴已久,你有远虑,不知可有良策?”
痛陈时弊很容易,解决时弊才困难,要不然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饱读诗书的废物。
众人也看得明白,今日让黄葭担责的事是办不下去了,可她这样气焰嚣张,难保以后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好在王叔槐一出言,柳暗花明,形势陡转。
刘贤文松了一口气。
黄葭平视着王叔槐。
这个问话好比是“如何富国强兵”,大到没有边界的问题,怎么答都是小气。
她原先一直容忍,可耐不过刘贤文上蹿下跳,如今一出言,正被人截住。
黄葭神情肃穆,一只手扶住了桌案。
李约的目光转向她。
冷风飒飒,吹起炭火上的白烟。
眼前一阵迷离。
堂屋里,众人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沉默半晌,黄葭忽而一笑,吐出两个字,“恤民。”
刘贤文的笑意猛然冻住。
众人脸色登时一变,真是好大的胆子!
当今陛下大兴土木,建造宫室,各地怨声载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但事涉天子,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他们如今身在部院,哪里有命来聊这两个字?
须臾之间,众人已经冒出了冷汗。
王叔槐及时打住,“再过几日福建客商的货就要运到河口了,这是你接洽的事,要盯好。”
风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语调。
“是。”她收起了笔墨,转身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