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沙白蒲青,绕城关,河势稍曲,支流新涨。
时有帆船下堤,立久方渡。
天空晦暗无边,四百料的长舟上,风声萧萧,潮水舔舐着船身。
见天色已晚,黄葭降下了一尺风帆,打算在此停泊一夜。
夜来潮水汹涌,拍过船身,小船悠悠晃动。
她坐在甲板上,听着潮声起起落落,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烈酒割喉,痛得畅快。
抬头望着漆黑夜空,两鬓碎发随风飘起。
照这个航程,大概明日就能过了松河,靠岸浙江。
她躺在甲板上,望着头顶夜空,缓缓闭上双眼。
转眼就要离开崇安了。
刚回来那会儿,她一连几天都在江上过夜。
听着潮声的涌动,仿佛还能看到过去那些亲人的面孔,在某个瞬间转头对她微笑。
晚来江水涨起,心潮澎湃。
古老的年月里,和亲旧相伴共度的每一刻辰光,一幕幕图景在眼前掠过,所有以为遗忘的细节竟然也历历如昨。
——怒涛漫卷的船头,她疯玩了一天,日落西边,祖父拉出网,哼着童谣,起楫归家,“小船摇啊摇,摇过白石桥”。
“葭儿,是哪里的白石桥?”
“是崇安南巷的白石桥。”黄葭睁开眼,恍惚还能望见那个长髯飘飘、挥斥方遒的身影,就在船头看着她。
这一恍惚便是七年。
人们都说,五七子时,死去亲人的魂魄会在夜里回来,可为什么她等过了子时,却等不到他们回来。
多年后,她再次抬起头,与七年前的他目光相对。
眼前光影轮转、日月变幻,去时亲朋相携,归来只剩她一人。
江潮牵动着心底深埋的隐痛。
——这潮水吞噬过她的亲人,也让她最在意的人病死狱中。
正悠悠闭上双眼,雨珠忽而下落,听得“滴答”一声。
抬眸望去,江边淡烟四起,恍如乡野人家炊黍蒸藜。
——要下雨了。
这雨下得不大,只有朦朦胧胧的水雾。
风吹雨丝,迎面湿漉漉一片。
黄葭支起篷子,靠在船舱外,有些冷,明明还是秋季,却像是入冬了一般。
她兀自叹了一口气,听着自己的叹息,像是听到了心头盘庚经年的惆怅与希冀。
当年离开淮安,约莫也是这样一个秋天。
她打马过桥头,只见运河的水自桥下滚滚流过,船拥渡口,桥头两棵青松在肃杀的秋风中战栗不止。
不由地苦笑一声,岁寒知松柏,又有谁知道她黄隽白呢?
江上风大,吹得愁绪纷乱,雨打船头,心里亦难平静。
黄葭披上了灰氅,走进船舱。
船舱开了东西两扇窗。
窗上的纸悬空了半截,经了雨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作响,旁边零碎小纸,也不住地乱摇。
走进里面,便觉阴风阵阵,异常惨淡。
黄葭点起了自个儿带来的蜡烛,昏黄的光下,终于看得清楚。
——东西漏风的窗、潮湿的茅草堆、一方两尺左右的桌案、半根凝固在烛台里的蜡烛。
她走向茅草堆,慢慢躺下,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点点渔火光芒,闭上双眼。
这一觉睡得分外安稳。
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安歇过,短短二十多年的光景,她如一艘大船,漂泊于江河湖海,看着船上的人一个个靠岸走远,而自己、则永归汪洋。
江上风浪转眼平歇,船外已是云销雨霁,明月高悬。
月光透过西窗,斜斜地照进来,满室皎洁。
黄葭眼皮一颤,悠悠转醒。
却见眼前有一片碎花衣角。
睁开朦胧的眼眸,遥遥看过去,竟是一件寻常乡里人的蓝色碎花布衣。
月光自布衣的手肘间穿过,落到怀里一双澄澈的眼眸里。
黄葭坐起身,借着烛光才看清。
西面桌角旁坐着个妇人,还抱着孩子!
她猛地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拔出身后鱼篓里的鲁班尺,猛地指向那妇人。
那人却没有动静,黄葭秀眉微蹙,目光地冷冷扫过去。
“你们是什么人!”
怀里的孩子经不起这一吓,立马嚎啕大哭。
“哇呜哇呜——”
哭声凄厉,盘旋在四面。
听得黄葭心烦意乱,愈发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