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林昭一脸狐疑,看着眼前人似乎真不生气了,连冷气都不放了,她心下一动,趁机提要求:“那那颗菩提子可以给我吗?”
沈危楼没有立刻松口:“你先碰了再说。”
莫名其妙的。
她伸手,在他隔着天光绫也能感受到的灼热目光下轻轻碰了下系在辫子上的小铃铛。
“叮铃”。
随着声音响起,青年的呼吸似乎重了一分。
“……再碰一次。”
林昭依言又拨了下。
“叮铃”。
沈危楼不说话了,只静默地注视着她,唇间的唇珠被他紧抿得快要看不见,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松开。
“你还要多少菩提子?我帮你去摘。”
林昭:“?”
沈危楼见她不回答,语气有些急:“除此之外有别的想要的也可以同我说,你想拿多少都可以。”
怎么搞得跟最后的晚餐一样?
她受宠若惊,大惊失色:“师尊,你这是要赶我下山吗?”
沈危楼忙道:“不是,我……”
在林昭既怀疑又警惕的眼神下,他把要说的把话咽了回去,沉声道:“我只是觉得之前的拜师礼太仓促了,没好好给你准备,想趁机弥补一二。”
林昭听后意外又不觉得意外,意外的是沈危楼竟然还知道亏待她了,不意外的是以前的少年便是如此。
青年态度前后变化之大,让她匪夷所思。
是突然良心发现想当个好师尊了?还是先礼后兵,秋后算账?
“不用不用,那颗菩提子就很好,是我在上千上万颗里选的最大最圆润乌黑的,我特别喜欢。”
她双手合十作揖:“所以师尊可不可以不要把它收回?”
沈危楼:“好。”
这么好说话?
林昭确认他没有勉强,笑着拱手:“多谢师尊。”
“对了,我记得师尊这个时候要去朱雀宫吧,师尊慢走,弟子也去剑台练剑去了。”
“等……”
少女溜得太快,沈危楼伸手只抓到了一缕香风。
他定定站在原地,望着林昭离开的方向出神,等到空气里的气息全然散去,再感知不到分毫后才徒步走到了旁边的朱雀宫。
他走得很慢,在朱雀宫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竟有些近乡情怯。
沈危楼进入朱雀宫便去了剑室,和往常第一时间便取血不同,这一次他只是站在一旁,捻着铃铛缓慢转动着,细数着上面雕刻了几道纹路。
一遍又一遍,然后他很轻地笑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铃吗?”
这里只有沈危楼和剑架上放置的飞星,他是在同剑说话。
这一百年来飞星被迫听了他所有的隐秘心事,一百次仅有一次有所回应。
以前沈危楼会有些失落它的冷漠,现在他却不在乎了。
他继续自说自话道:“这是合欢铃,是我让那个曾对师娘图谋不轨的登徒子给我制的。合欢宗弟子每人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本命铃,不过他们的铃铛和我的不大一样,他们的本命铃只有他们能够拨动,是用来蛊惑人心,诱人动情双修的。”
说着沈危楼碰了碰系在发上的合欢铃,没有任何声响。
“我的铃铛是给心上人碰的,世上只有那个人可以拨响它。”
“今天,它被拨响了。”
沈危楼停顿了许久,胸膛因情绪波动过大而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上少有的也覆了一层绯色。
他有些过呼吸,用灵力压制才平复下来。
“飞星,你早就知道她是她对不对?”
沈危楼的声音喑哑,尾音隐隐发颤,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早告诉我我就不会把她当成她的容器,我就不会对她……”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干涩钝疼如同有刀子梗在其中。
一直安静的飞星在后知后觉意识到沈危楼口中的“她”是林昭后动了,它飞到他的面前摇了摇剑身。
和它相处了一百年,沈危楼一下子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激动的声音都拔高了:“一派胡言,我怎么会杀她?!我知道是她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我……你说她不想我知道?”
“她……恨我?”
沈危楼脑子一片空白,恍惚着踉跄地摔坐在柘木椅上。
是了,他怎么忘了,她是该恨他的,毕竟他杀了她心爱之人。
可是他不后悔,因为尉迟游该死。
他手紧扣着桌沿,手指凹陷进去了才松开。
短时间内经历大喜和大悲,沈危楼周身的灵力紊乱,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趋势,不过很快的,那团快要孕育的魔气在经脉游走了一遍,又被湮灭在丹田之中。
最后剩下的是麻木和茫然。
林昭是用了什么秘法借尸还魂或是夺舍重生也罢,他无心追究,因为他现在脑子一团浆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林昭为尉迟游挡天雷身死之后,玄柏影有问过他,除了他抓住的那一片衣角,林昭还留下了什么遗物或是遗言。
他回答说什么也没有,变故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便随尉迟游身死道消了。
实则不然,她有遗言。
那张从来恣意明媚的面容,头一次狰狞扭曲,憎恨至极。
[恩将仇报,弑杀师尊!孽障,你不得好死!]
这句诅咒近乎成了沈危楼难以摆脱的梦魇,每每午夜梦回浮现的都是她临死前绝望痛苦,又饱含憎恨的眼神,听到的都是她字字泣血的诅咒。
如果是这条命,林昭想要她拿去便是,他绝无二话。
唯独沈危楼接受不了她的恨意,一丝一毫都足以把他压垮。
当年尉迟游飞升劫来得突然,毫无准备,把所有人都打得措手不及,看似是天道无常,但是只有沈危楼知道,这一切都在那人的谋算之中,包括天劫。
同样也包括……人劫。
每个修者所修行的道不同,经历不同,遭遇不同,所渡的劫数也不同。
尉迟游修的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太上有情道,世人都以为他心怀苍生,博爱世人,是世间最为光风霁月之人。
他也的确人如其道,无论身份高低,地位贵贱,他都一视同仁。
就连沈危楼这样低贱肮脏的半魔他也能施于援手,并力排众议收他为徒。
沈危楼是真的很感激他敬重他,哪怕他格外严苛,为了让他突破无数次把他逼至死境,他也未曾记恨他分毫。
哪怕在蓬莱修士想把他带回蓬莱,他也不惜以命祭阵,助他脱困。
唯独一点,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师娘的主意的。
什么正道魁首,心怀苍生?都是狗屁!
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顺应他的道做的表面功夫!
太上有情,于万物皆必须有情,不能生出恶念,才让尉迟游不得不压抑恶意,装着一副圣人模样。
后来随着修为境界的提升,他渐渐压抑不住了,所以沈危楼成为了他容纳恶念和欲望的容器。
这才是尉迟游收留他的真正目的。
他要是装一辈子,伪善一辈子也就罢了,师娘喜欢他,喜欢那个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尉迟游,他不会去戳破让她痛苦,连她道心。
可偏偏他要对师娘动手——
太上有情道,先生情,而知情再忘情,后断情绝爱。
尉迟游的人劫在林昭,林昭是他飞升成仙路上最后一道情劫。
“我没有错,是尉迟游罪有应得。”
沈危楼神情阴鸷,一字一顿道:“他该死。”
在这样杀气腾腾说完后,沈危楼心头的恐慌依旧未退散分毫。
他并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尉迟游对他有恩,但他给他当了那么多年恶念和欲望的容器助他修行,又曾以命相救过他的性命。
沈危楼自认为不欠他什么。
就算时间倒回到百年前渡劫那日,他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杀了他。
只是林昭……
他不是那种打碎了牙混着血水往肚子里吞的憋屈性子,这件事表面上看着是很严重,弑师就算不诛杀,也是会被万人唾弃的。
沈危楼事出有因,林昭对尉迟游感情很深,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与她解释清楚她或许一时之间乱了道心接受不了,但不会真的杀他偿命。
可是她会把他赶走,永不相见。
这比杀了沈危楼还要难受。
除此之外,他之所以宁愿耗费气力为林昭神魂种下忘情咒,是因为他百口莫辩。
尉迟游要杀林昭这件事是他感知到的,他体内有对方的恶念。
当年雷劫在即,唯有和他合道的林昭能够感应到尉迟游有危险,也只有她的速度快到能瞬身万里传送至剑宗,帮他护法。
她情急之下,关心则乱必然不会过多留意周遭,觉察不到在天雷之下隐藏的死阵。
那死阵是唯一能够证明尉迟游对她动了杀念的证据。
但是沈危楼在死阵开启之前就动手杀了尉迟游,所以阵法并未启动。
而且就算启动了天雷也会把它触发后的痕迹毁灭得一干二净。
林昭在亲眼看他杀了尉迟游后,又会相信谁?结果不言而喻。
沈危楼呻吟了一声,无助又痛苦。
“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