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寺卿驻足,略一扬眉:“看来凌巡使一直在等本官?”
凌月微颔首,抬起眼来:“凌月与西市所有商客,皆仰仗寺卿大人还以安宁。”
裴寺卿避开她的视线,抬了抬手,身侧差吏立即举起一面大理寺的令牌,朝着凌月与西市众商铺宣喝:“大理寺卿裴殊大人,奉陛下之命前来调查礼部捉钱令史于西市放贷收利之纠纷,涉事人等务必配合寺卿大人调查!”
裴殊问道:“凌巡使与齐公子的纠纷,是因质疑捉钱令史违逆陛下之令收取暴利而起,请问凌巡使,捉钱令史违令的证据何在?”
“寺卿大人请随我来。”
凌月将裴寺卿等人带往流芳酒肆,她昨日曾提醒李掌柜抓紧找到借契,此刻李掌柜正在酒肆内慌忙翻阅一本簿子,见有一列官差到来,急忙上前跪拜。
“这便是捉钱令史顾大强等人当日催债闹事的酒肆,也是李掌柜说所贷本金为两万文,每月要还利钱一万文,”凌月转向跪俯在地的掌柜李流芳,“李掌柜,您找到与捉钱令史的借契了么?”
见李流芳面有难色,凌月本想着李掌柜若找不见,便让其他借贷过的商户出示借契,却没想他支支吾吾应道:“找,找到了。”
李流芳自簿子内抽出一张黄纸,低着头颤颤巍巍朝裴寺卿的差吏递了过去。
凌月望着李流芳异样的神色,心头隐隐有些不安,果见阅完借契的裴寺卿面色微妙,抬眼冷厉地看着她。
“凌巡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本官。”
凌月眉心微蹙,抱拳道:“请容在下看看借契。”
“哼。”裴寺卿一扬手,黄纸翩然而落,轨迹难捉,然而凌月眼疾手快捞过薄纸,展开之时未见纸上留下丝毫皱痕。
紫袍官员双眼微怔,目色有些诧异。
“永宁二十二年五月六日……贷本金两万文……每月需还利钱两千文,最迟不得超过三月一结……”
凌月心间一凛,仔细辨认着借契所用纸张,纸质粗糙泛黄,与她看过的其他借契一样是集市内常见的麻纸,纸上墨色已凝,看不出异常,她蹙眉望向李流芳:“李掌柜,这是怎么回事?”
李流芳扑通一声将头磕在地上,瑟瑟发抖回道:“是,是小人记错了……他们一来就要一万利钱,小人以为一个月利钱就要一万,所以……”
凌月面色冷肃:“你撒谎。”
她思忖片刻,很快明白:“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李流芳将头磕得砰砰响:“冤枉啊,大人!小人,小人那日当真是一时慌了神,并非刻意欺瞒凌巡使与寺卿大人!”
裴寺卿双目微眯沉吟一番,下了论断:“五月至今月,利钱正好是一万文钱,所以,此事是因李流芳记错,凌巡使亦未确认清楚事实,才误伤了礼部捉钱令史?”
“并非如此。”凌月依旧维持着镇静,坚声道,“凌月看过其他商户的借契,每月利钱确是本金的一半,请寺卿大人看过其他借契之后,再行定夺。”
凌月吩咐武卫将与捉钱令史有过借贷的商户带来,武卫回来之时是沈夜领队,后面跟着五六个商户,一份份借契交了上去。
裴寺卿一一阅过,其中又有两份与李流芳的类似,每月利钱皆为一成,而剩下四份的利钱则是五成。
“利钱不统一,这倒是怪了。”他目光掠过包括李流芳在内的七个商户,声色俱厉道,“看来本官要将各位掌柜一一带回大理寺狱,好好审问一番了。”
跪俯在地的商户听见裴寺卿加了重音的“审问”二字,当即面面相觑,从彼此发怵的眼神里,他们知道彼此想起的应当是同一桩事。
捉钱令史刚来西市放贷之时,也曾有个姓吴的彪悍掌柜不服他们强收暴利,气冲冲跑去京兆府状告礼部捉钱令史恶行。
然而几天之后的夜里,身长七尺的壮汉竟生生矮了半截,拄着破拐一瘸一拐地回到西市,臀部血肉模糊,俨然只剩下了半条命,问他什么话也不答,只颤巍巍回铺里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当晚便离开了西市,连铺里的货物都不要了,那些货物自然落入了千羽卫与捉钱令史的手中。
如今在凤临城内已不见吴掌柜的踪影,想必他早已不在京城,而当时吴掌柜所开的店铺,正是现下他们所处的“流芳酒肆”。
想到此处,他们更觉背后冷意森森,悄悄抬眼觑着凌月,目光中猝然漾开一抹踟蹰。
要知道,礼部捉钱令史不但与西市武卫沆瀣一气,更有整个礼部作为倚靠,如今竟又来了一个看着便不好惹的大理寺卿……凌巡使一个女子,势单力薄,哪怕她满腔正气,可是,在如今这样的世道,难道她真能仅凭一身正气护住他们吗?
凌月觉察商户们惶惑的情绪,正欲开口,却听见裴寺卿严厉的声音复而响起:“凌巡使。”
“陛下担忧捉钱令史之事或涉及千羽卫渎职,已下令将关押于千羽卫狱的西市武卫们悉数押入大理寺狱。”
“在来西市之前,本官已审问了武卫长赵浪兴,他坚称是凌巡使授意沈巡辅将香囊转交给他,并且沈巡辅明确对他说过,是凌巡使下令,让他带武卫去要回西市百姓领走的失物。”
他目光掠过静默候立的沈夜:“沈巡辅,可有此事?”
“沈夜。”
凌月唤了一声,看向沈夜,而他此时亦抬首看向了她,却不知为何仍是一言不发。
“不说?”裴寺卿笑道,“本官任大理寺卿五载,见过的硬骨头数不胜数,但到了大理寺狱,想不开口都难呐。”
冷冷的笑语充满威压,又似威胁,虽是对着沈夜道出,却让在场商户皆倒吸一口凉气。
气氛凝滞之际,有商户忽然颤声开口:“裴大人……小人,小人想拿回借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