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啸侧目觑向管事,只见管事眼观鼻鼻观心,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场面,敛了眉目,上前躬身禀告。
“威王殿下,韩天啸已带到。”
韩天啸卸下兜帽,跪了下去:“参见威王殿下。”
江云霆摆摆手屏退管事,将短弓狠狠丢向身旁侍从,不管不顾地躺倒与校场格格不入的钩龙镶玉紫檀贵妃榻上。
手执蒲扇的婢女立即上前扇风送凉,江云霆啜饮一口另一侧婢女递来的美酒,斜睨一眼跪拜在地的韩天啸,阴恻恻道:“韩生未得武状元,真叫本王好生伤心啊。”
韩天啸面色惶恐地叩首一拜:“是韩某发挥失常,辜负殿下垂青,请殿下责罚。”
江云霆冷哼一声,拍了拍手,身后侍从立即捧着一个瓷瓶走到韩天啸身前。
韩天啸双手接过,只见瓷瓶质地杂糅,颜色暗淡,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是亲王府所用之物。
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是春色浓,无色无味,不易觉察。”
“今夜的龙门宴,你知道该怎么做。”
韩天啸将瓷瓶收入怀中,抱拳一揖:“韩某定不负殿下嘱托。”
江云霆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到韩天啸身侧,眯起眼睛慢慢回忆着凌月的面容。
“那母夜叉那般剽悍,模样倒是十分可人,”他俯身拍了拍韩天啸的肩膀,漫声淫.笑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想必十分赏心悦目,品尝之后,你可得好好描述与本王听啊。”
韩天啸垂首,面容没入阴影之中,嘴角勾起一抹自得的狞笑:“是,殿下。”
戌时日暮,月上柳梢,本是凤临城宵禁之时。
然凤临城南,瑶光池畔,五光十色的鲤鱼灯悬挂于龙门亭四周,好似浮游长空,映夜如昼。
龙门亭内外轻歌曼舞,丝竹管弦之声随风远荡,武进士们临池赏舞,觥筹交错,好不快活。
今日武进士唱名赐第,按照惯例,礼部于龙门亭设宴款待新科武进士,天子特许瑶光池畔不必宵禁,武进士可于池畔后的官舍宿夜。
监办武举殿试的一众官员也出席宴饮,受众武进士敬酒谢拜,但宴席过半之后,官员们因明日还要早朝,便纷纷辞别离去。
驻于席间的兵部尚书不知接到了什么消息,也急匆匆地离席走了。
很快席间便只剩下畅饮的一众武进士与歌舞的宫妓。
珏王并未出席龙门宴。
凌月本想当面确认珏王将银剑收回的缘由,却落了空。
教坊舞妓袅娜的舞姿于眼前朦胧晃过,乐音渺远得听得不真切,凌月长凝着灯火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只觉得心中像被石头坠着,一点点沉入阴暗无光的水底。
江风之苦涩的轻笑犹在眼前,他说,他不需要她的怜悯。
凌月轻叹一声,因为她的唐突之举,一道无形之墙骤然耸立于他们二人之间。
她自然能明白原因为何……可她亦坚信,殿下绝不是心胸狭隘,意气用事之人。
她不愿自己妄自揣测,她要去找殿下,去说个清楚。
凌月站起身来,迈步离开嘈杂的宴席。
可她没走几步,便被一只骤然伸出的手臂拦下。
“凌娘子留步。”
韩天啸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凌月身前,抱拳拱手道:“凌娘子武举夺魁,气吞山河,实为大璟巾帼,韩某不得不服。”
“此前韩某多有得罪,还请娘子见谅。”他右手自席间举着一盏高足银杯,谦恭地递到凌月面前,“韩某敬凌娘子一杯。”
凌月瞧了一眼杯中澄郁的葡萄美酒,又望向韩天啸炽热的目光,伸手接过他手中酒杯。
“多谢韩兄。”
凌月举着酒杯还了一礼,却只将其置于案上,自己拿过席间茶壶,满倒了一杯茶,高高举起。
“凌月不胜酒力,特以茶代酒,敬韩兄一杯。”
韩天啸望向被搁置的酒杯,面色顿时沉郁下来。
“凌娘子这是何意?莫非是看不起韩某,不愿冰释前嫌?”
凌月将茶杯放下,面色漠然:“韩兄这是要咄咄相逼?”
“韩某是真心求和,”他走到凌月身侧,端起方才的高足银杯,俯身朝凌月耳侧轻声道,“还请凌娘子赏个薄面。”
凌月侧身一避,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凌月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说罢她便迈步欲走,手臂却被韩天啸猛然扯住。
她施力挣脱,只听铿然一声锐响,高足银杯被她甩翻在地,葡萄美酒喷涌满地,如鲜血淋漓。
“哼哼,”韩天啸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环视席间罢饮看戏的众人,高声道,“诸位兄弟们可都看清楚了,凌娘子自命清高,不愿喝韩某赔罪之酒。”
“可叔父常常教导韩某,若欲众将一心,免兄弟阋墙,便不能留隔夜之仇——这杯酒,兄弟们说,该不该喝?”
“自然该喝!”韩天啸身侧跟班立即高声应和。
席间众人纷纷拱火,群情激奋,渐渐成了燎原之势。
“喝!”
“喝!”
“喝!”
凌月身陷众人如焰视线的围剿之中,却如坠冰窟,面色冰寒到了极点。
韩天啸朝身边几个跟班努了努嘴,他们便瘆笑着一拥而上,左右夹击将凌月双臂牢牢擒住。
凌月正欲还击,却听韩天啸幽幽出声,劝诱道:“凌娘子,别费劲了。”
“若是待会儿你失手伤了几个新科进士,闹出什么幺蛾子,陛下龙颜大怒,可就不好交代了。”
“毕竟在场的所有武进士都能作证,是你凌月目中无人挑起事端,打伤同袍!”
阴森可怖的话语化作巨蟒毒蛇,紧紧地缠上凌月的四肢。
她心下凛然,转头望向席间曼舞的宫妓。
她们的目光仿佛望不见眼前的腌臜,轻歌曼舞,管弦幽幽,化作一道道催命符堙灭她唯一的希冀。
韩天啸重新端起一杯血色浓酒,递到凌月嘴边。
他狭小的瞳仁幽光烁烁,好似冥域的森森鬼火。
“凌娘子,快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