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禾村表面上还维持着大晟地方规制,虽说常年无人值守,却还是给府衙留了一块地。
谢辰阳来到公廨后院的柴房前,三两下解决掉几个守卫,却被一道沉重异常却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阻拦了去路。
他伸手捏住门上那把沉甸甸的铁锁,长指微动,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声响,腥黄铁锈从他的指缝间扑簌掉落,那把锁随即在他掌中化为齑粉。
他拍拍手,习惯性地抬起右腿正想踢过去,忽的想起什么,又换了左腿,铁门倒地发出的巨响被周遭嘈杂的声音掩盖,谢辰阳回头确认了一下周围环境,身形一闪消失在暗道之中。
暗道很长,更因不知多少年无人使用而阴冷非常,甬道两侧湿滑的石壁上虽装着灯架,可里面的灯油却早已干涸,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血肉腐朽的恶臭被困在这地下多年,熏得人眼睛生疼。
谢辰阳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手紧握着短刀,谨慎地前行着。
地面上的嘈杂被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阻隔得一干二净,手中的火光只能照亮身前几步的距离,积藏在地底数十载的阴寒无时无刻都在侵蚀他的身体,时间一长,就连他这武人体魄都开始感觉有点不耐了。
为免在黑暗之中迷失方向,谢辰阳一直紧贴着墙边前行,直到来自地面的嘈杂彻底消失,耳边只剩下他咚咚的心跳和轻微的脚步声,这比西山上那墓道还要长的甬道终于有了尽头。
这竟是一座地下暗牢。
谢辰阳伸手在石壁上摸索几下,摸到两个尚且留有一点灯油的灯座,便将火折子凑过去,烧了许久才将那硬邦邦的灯芯点燃,昏暗的灯光将不算宽敞的牢房照出模糊的轮廓,然而只需这一点光亮,便足以让眼前骇人的景象展露无遗。
这里的陈设与一般的地牢不太相同,栅栏、刑具一应全无,倒像是匆忙间从普通的地下室改造而成,数条如小童手臂粗的铁索钉在石壁上,拖垂至地面,铁索的另一头连接着十数个铁环,每一个铁环中都铐着一段人的腿骨。
那竟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十数具白骨。
谢辰阳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奇怪的是四周并未发现打斗或是用刑的痕迹,这堆白骨更像是被人关进来后不管不顾,生生饿死在这里的。
他站在一旁对着地上的白骨堆作了一揖,便蹲了下去,细细检查起来。
这些白骨相互之间并无堆叠,最靠里的几具更是端正地靠坐在墙上,白骨上原本的皮肉历经多年早已消失殆尽,只在旁边留下了一些衣料碎片,可大约判断这些人生前的情状。
谢辰阳走到最里面那具白骨身侧端详着,此人身长稍微比其他人矮小一些,膝骨及髋骨处的磨损痕迹略重,看上去生前应是一位腿脚不太好的老者,他身上的衣物保存得也是最为完整,依稀还能看到衣料上的暗纹。
谢辰阳夹起那片衣料对着火光观察着。整片衣料呈浅绯色,四周有被啃咬过的痕迹,上面有用同样颜色的绣线刺绣而成的鸳鸯云纹,尽管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腐化十数载,依旧可以看出这衣料曾经价值不菲。
这是旧式的大晟五品官员的官袍。
谢辰阳眉心一蹙,又走到另一具靠墙的白骨身侧,此人身上并无遗留的衣料,谢辰阳小心翼翼地将白骨挪开,竟在白骨身下发现了一滩疑似火烧过的痕迹。他在那堆木灰中翻了翻,竟被他找到了残存的几片指甲大小的木屑,上面依稀还有写过字的墨痕,只可惜字迹已无法辨认。
据闻十多年前,大晟曾派遣过一支队伍出使北境,例行巡访,以扬国威。这支使臣队伍从盛都出发,一路浩浩荡荡,却在离开寒州边境后离奇失踪,尸骨无存。
使臣失踪乃是大事,当年的镇北军派出十数支小队兵分几路,沿着寒州和幽河掘地三尺,愣是找不到一丝踪迹。恰逢彼时北境遭受一场史无前例的雪灾,冻死、饿死的百姓无数,过后更是紧跟着一场严重瘟疫,这支使臣队伍的失踪便被推测为雪灾迷失,再后来便无人细究了。
难道眼前这群被困在地牢中的白骨,就是当年那群莫名消失的使臣?
大晟使臣、曹禾村、北陀王室,这三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谢辰阳将衣料碎片和碳化的木屑小心地收入衣袖中,随后把地上凌乱的几具白骨按头朝东南方向摆放整齐,回到暗道口站定,对着十几位前辈深深一拜,转身离开。
他回到地面上时,方才被他打晕的几个北陀兵士还昏睡着,他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朝最近那个肥头大耳的兵士的小腿就是一踹。
兴许他刚刚下手太狠,那兵士居然这都没醒,只是被踹得斜倒在地。
谢辰阳歪头扯了扯唇角,屏气握拳,朝着暗道门的石墙猛力一击,那碎石砌成的矮门顿时倒塌,将暗道口封得严严实实。随后他又一手一个地拎起那几个昏睡的兵士,将他们歪七扭八地堆叠在石门前方,还觉不尽兴地又一人赏了一耳光,这才跃上院墙,扬长而去。
此时原本弥漫在村中的甜腻花香已荡然无存,天边的火光暗了下来,只剩焦糊呛鼻的气味夹杂着草木灰将整个曹禾村笼罩在一片灰蒙之下。
村中人声嘈杂,许多人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街上乱窜,可仔细一看,人与人之间的状态竟大不相同。有神色慌张四处逃窜的,有双目呆滞看着被火光染红的天边的,甚至还有人趁乱伤人抢劫。
这情状,难道这群人全都失心疯了不成?
谢辰阳眉头深锁。他放火是为了引蛇出洞,不是为了给某些贼人可乘之机的。
霎时前方冒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只见他手握弯刀,朝着不远处一个呆滞的年轻姑娘冲去。谢辰阳飞身上前,将那姑娘拉到身后护住,随手捡起旁边面档的擀面杖,正要给那壮汉迎面一击,却见那壮汉忽的动作停在半空,随后仿若山崩一般歪斜着倒了下去,露出了后方被他肥硕身躯挡住的人。
“闻大夫!”
谢辰阳眼睛一亮,大步上前,一双大手钳住闻非道肩膀,快速扫视她全身,没发现什么伤痕,才略略放下心来,这神经一松,便倏然发觉自己的动作不妥,猛地松开手,还稍显不自在地将手背在身后。
闻非倒是没什么反应,见他缩手,反而直接伸手扯住他的袖口,“这火是你放的?”
谢辰阳悄悄挠了挠自己的掌心,方才那柔软的触感好似还停留在上面,挥之不去。
“我记得闻大夫曾说过,脱离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这开山花若是用量精巧、试炼后会变成使人迷失的秘药,可若是一大把一大把地烧起来,却有唤醒心智的功效。”
闻非一怔,失笑道:“这种话你记得倒牢。”她都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说过这种话了,约莫是跟王良打趣时随口一提,没想到竟被谢辰阳记在了心里。
她环顾四周,村民们正在逐渐脱离秘药影响,只是他们深受毒物影响多年,贸然解除反而可能会有损心智,急忙道:“曹禾村用开山花控制村民多年,不管背后的势力是谁,曹奉等村中耆老必定脱不了干系。他们既然布下这盘大棋,要保证村民永远都在掌控之中,就必定会有足够的解药。”
谢辰阳望向闻非被火光映成琥珀色的眼眸,稍一思索便已明白。
要解救曹禾村众人,关键不在解毒,而在于解决真正掌握这毒物的幕后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