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弟子上台,青红水袖翻动,众人目光集聚,此时他们二人倒像隔绝在一处清静之地。
只有守在下边的丛云时不时瞥一眼,心里战战兢兢。
裴绪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看两眼差不多了。”
苍浪转开眼神,倒不是因为他的调笑。
戏文里常说美人媚眼如丝,苍浪一直觉得是骗人的。再见裴绪,他才真体会到这一词的厉害,瞧上一眼好似能把骨头都化了。
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裴绪吃了酒,正是活色生香的好模样。
但他又猜,兴许是裴绪故意的。
“这段日子找不着人,回回想见你都难呢。”苍浪一眼扫过酒杯,歪着身子撑起头仔细看他,“上回不是说好一块吃酒的?”
“咱们天生就是奔波劳碌的命,闲工夫少。”裴绪轻笑,“将军有意提点我,我日后自然会空些时间出来。”
苍浪不只是看他,还嗅出来裴绪身上的味道。
他五感时而好使,时而像个摆设,原先战时被蛮子使了些奇毒,以至于到现在都不太稳定。
裴绪倒霉,回回碰上苍浪时,苍浪的鼻子都出奇的好用。
他原以为会在裴绪身上嗅到“宦官的气味”。
印象里,阉人身上大多脏臭,得花好长时间才能祛掉,但裴绪身上没有。同样,裴绪也没有高品阶宦官身上用来遮盖的那些香粉气。
他沾染上的,是上回碰面时苍浪就注意到的尸体和鲜血气息,不好闻,但苍浪很熟悉。
“怎么每次见你,都是刚忙完。”苍浪调侃道,“有夔牛卫,中尉不该这么缺人手吧,这回可还顺利?”
“玩笑话,将军住得高门宅府,闻不见肉铺腥气。咱们这些人,在玉京能找个地方闭会儿眼睛,已经是命好。”裴绪笑着给他递上酒,“我自知缺席数次,多有得罪,趁谢小公子生辰,也好把中秋礼给将军补上。”
“哦,受宠若惊啊。”苍浪接下酒盏,却没有喝,“可别给我送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怎么会呢。”裴绪自顾自同他碰了一杯,十分乖觉。
风轻云淡,再不提往昔。
装成这般,已经足够了,苍浪心想,那双眸子深不见底,把种种情绪尽数吞吃下去,留给外人的,只有一双漂亮却空洞的眼睛。
苍浪看着眼前人,胸口的旧疤重新有了反应,有点痒,也有点疼。
手随心动,苍浪不由抬手,朝裴绪耳后探过去,他记得那处有一颗痣。
裴绪自己吃了一盅,那只手到他面前时,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偏头躲开。
这一躲,给苍浪心头的怒气点出几点火星。
“总归是王中尉身边的,我又不好动你。”他收回手,重新搭在靠背上,讥讽道,“替王中尉办脏活儿怕是仇人不少,装习惯了?”
“我一内侍而已,装不装的,咱们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裴绪道。
“这不是你自找的么,下盘稳当,内侍身上有这股子劲儿?”苍浪哼出一声,“下回再想胡扯,横竖先把身上的血腥味收拾干净。”
“是小的碍眼了。”
言语时朱唇轻启,这人的温声软语,倒像野兽进食后清理胡须毛发的斑斑血迹一样,只要开口,就能把自己的凶残化干净。
苍浪又看了他一眼,愈发觉得这双眸子不该安在裴绪身上。
桃花眼天生蕴了些别样的情致,情致本黏腻,偏他这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拿捏着能将人套牢的分寸。
教苍浪越看越火大。
裴绪似是早就注意到,转过头来和他对了一眼。“上回同将军见面,总归是不愉快,大人有大量,您别记仇才对。”
“真不怪我记性好,”苍浪说,“咱们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他总想旧事重提,裴绪却一点不肯认,“人找不见,总不能拿我撒气吧。”
“我自有认你的法子,若不想全凭我心意,有本事你就把腰上那块肉剜下去。”苍浪的眼神尽是玩味,“玉京可真是教会了你不少。”
裴绪这副忍气吞声的模样都被苍浪看在眼里,在苍浪再一次脱口而出“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之后,裴绪再次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给将军赔个不是,今儿正是好日子,莫要动怒。”
吃酒时,裴绪仰起头露出细颈,有一滴酒顺他嘴角流下,苍浪被那滴晶莹酒露吸引了注意,只见它同汗水交织在瘦骨嶙峋的胸前。
“说得是啊,裴大人。”他声音拉长。
但他没有喝,而是拎起酒杯,浇在亭外花丛里。
祭奠一样,属实是折辱。
裴绪看他动作迟疑片刻,但也只有片刻,照旧笑脸相迎。
“碰了几回杯,不是要我赏脸么,就这么喝,这一壶酒你喝不完,今天也别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