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后宫以及宫中各园是最初着手修葺的,也是最快完工的,就赶在大礼前几日。
平时外臣鲜少来春园,即便有,也是陪陛下赏景作诗或是闲谈,投壶射箭有时也在这里。
苍浪是熟客,他总归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箭术一流,之前时常过来,无非是给病重的太上皇解解闷儿。
宫内基本上每个园子都重新修了一遍,此时节,园内清一色的凤仙百合,古树参天,奇石叠叠,澄玉湖从东北角的院墙下穿进,菡萏盛放。
山水泾渭,像是要把整个江山都搬进来。
苍浪没急着走,沿小径穿过石门,偏头打量园中景物。
他原本也无意在此处多留,只是北溟的月月进贡,或是金银或是珍珠翡翠,又或是什么旁的稀奇物件,他总要看看自己家的贡品是不是也被摆在这儿了。
山南海北的奇珍异宝都堆砌于此,却不显庸俗,反而带着股别样的雅致。
夜已深了,偌大的春园只有远处几个内侍整理百合的窸窣声音。
小径曲折,通向更加幽暗的一处,苍浪走走停停,偏头时,不经意间瞥到个不该被摆在这里的东西。
一尊隐在奇石中的佛像。
“这是什么东西?”
奇石内部镂空,只有从侧面才能看到里面别有洞天。
引路的内侍立在一旁踌躇,他哪里清楚这个,手中提灯晃了晃,只能硬着头皮说:“这是...佛像呀,将军。”
“我又不是眼瞎,”苍浪皱眉时凶相毕露,“是问你怎么把佛像摆在这。”
“啊...”
这个内侍是常侍候在太极殿的,御前一刻离不开人,此番修缮之事,也只有他们这些人完全没有参与。
但苍浪问了,他总要回答。
即便常年不出宫,但苍浪和谢琮的名号十分响亮。多年前就有内侍言语冲撞,被苍浪一脚踹在心口,在地上只滚了几下就再没气息,他当然紧张!
其实苍浪也没有真想问出点什么来,无非一时兴起。
光是城内的佛寺就不下五座,更别说整个玉京。
佛像摆在此处,拜或不拜,如何供养,都是个难题,还不如直接在宫中设个佛堂。
内侍跟在苍浪身后,脑袋左右转了好几圈想要找人,可惜远处的一行内侍早已回去复命,入夜不可高声语,叫人回头都难。
正着急呢,可逮住了个落单的。
手上还捧着百合,你肯定是负责春园的内侍!
“你,来来来!”他低声招呼道,小跑几步给人拽过来,“云翳将军路过春园,要问问这里供的是哪位菩萨,你回给将军!”
他说着,还特意把人往前推了推。
被抓住的倒霉蛋心有不快,回头一个眼神停住内侍再动作的想法。
苍浪没转身,还往奇石内壁里正看着。
北溟人的身量大都比玉京人高壮,何况苍浪这种放在北溟都少见的体格,把那一尊小小佛像完全挡住。
裴绪往旁边挪了几步,只扫过一眼,垂首恭敬道:“回将军,是药王菩萨。”
“哦,摆在这是有什么说法?”
“隐在石中,大抵是西山习俗。”裴绪答道。
那就是西山的贡品咯。
“脸上这东西也是西山的习俗?”苍浪回过身,露出身后不过一尺高的菩萨像。
顶戴宝冠,手持药树,下坐莲花台。
佛像从远处看去支离破碎,要走近细看才看得出,佛面雕刻精细平整,面容慈悲,隐约斑驳并非毁坏,而是石料中透出的红玉。
昏暗的光打上去,诡异又瑰丽。
裴绪微低着头,说:“大概是为了祈求无病无灾,陛下身体康健。下官愚钝,读书甚少,将军若要问个清楚,还是寻了内侍省各位大人才好。”
风光霁月,春园竹影摇曳。
话音未落,苍浪直觉此人语调熟稔,反应过来后,他即刻回身。
再仔细瞧,便只能见到裴绪唇齿张合,听不见他讲什么了。
清风拂过澄玉湖,阵阵波纹将湖面花灯推向远处,也激起了苍浪心底的旧思绪。
“是你!”
片刻间,苍浪手心冒出许多汗。
他甚至能听到心脏一下下撞在胸口的声音。
然而裴绪只是歪了歪头,不解道:“将军?”
苍浪迟疑片刻,又上前两步窜到他身边,目不转睛盯着裴绪:“我出宫去,你来引路。”
十二分的压迫感重重落在裴绪身上,被他轻飘飘地一个抬眼,化开气劲。
裴绪天真望向比他高了近一个头的云翳将军,顺带掂了掂手中百合。
只是,苍浪并未从这份天真中看出任何真挚,反而品出许多挑衅。
“花给他,你随我出宫!”苍浪不由分说,夺过裴绪的花盆推给内侍。
心中焦躁暴露在裴绪眼前,不知是他手不稳,还是内侍分神没接住,百合随瓷盆一块摔在石子路上。
春园所供,皆是珍宝,百合也不例外,内侍被吓得一个激灵,当即跪下,“这...奴婢...”他心中斟酌是否揽罪,还不忘把灯笼递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