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陈京观的话说完,便感觉到眼前的人身体一怔,随后就是一声轻笑。
“我自然不愿意。可我愿不愿意,重要吗?”
此刻陈京观才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他没想到她会果决地认命,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人,眉头微微皱起。
而沁格的这句话像是她对自己最后的宣告,她见陈京观不再说话,便想要从他身侧离开。
“重要。”
陈京观的回答掷地有声,这或许是他今晚说过最坚定的一句话,他不知沁格为何会应,他的回答只是因为看到中午时分还如太阳一样明媚的人被慢慢消磨,他觉得惋惜。
“若婚姻大事你的意愿都不重要了,哪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陈京观知道自己的话沁格都听进去了,但此时眼前的人似乎已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黑暗里她握着拳头的手紧了紧,开口道:“于西芥女子而言,自己的意愿,是最无足轻重的。”
沁格说话时低着头,周身充斥着认命后的无力感,而她声音里细微的颤抖还是被陈京观捕捉到了。
“可你明明也觉得你父亲将你视作筹码,你就甘心如此蹉跎一生?”
陈京观对于眼前的人有些看不透了,她好像浑身下上都是别扭的,是矛盾的,她的爽朗是真的,她的怯懦也是真的。
“父亲是好意,少将军是好人,而我作为恪多部的别吉,若能用我的婚事换一个盟约,甚至还能换我一个自由,这不是于我而言最好的结局嘛?”
沁格说着,竟还轻轻发笑,陈京观抬眼看着她,此时在月色的映照下沁格镀了一层白霜,那双眼睛看上去了无生气。
“自由?你所谓的自由就是在四方天里囚禁余生,从此再也看不到西芥的蓝天白云,再也不能骑马驰骋,你当真觉得这是自由?”
陈京观今日听了太多次自由,可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看惯了旷野与无尽天,还愿意去做笼中鸟。
但是他的问题没有换来沁格的只言片语,他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但他知道他不会将玄鸟豢养作金丝雀。
“所以这是权衡之后的结果吗?”陈京观的话说到此处带着无法言说的冷漠,见沁格没有回应,他继续说道,“若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在乎吗?”
沁格听到这句话,不禁一颤。
喜欢,原来这世上有人论婚事时问得不是自己漂不漂亮,不是彼此登不登对,不是是否于夫家有所助力,而是喜欢,好轻易,却又好难得的字眼。
“少将军若是不喜欢我,那我们相敬如宾就好,我的乳母是南魏人,她同我说过南魏女子出嫁后的责任,我自当为少将军处理好内院琐事。至于其他的,”沁格顿了一下,“若少将军愿意,我也会做到妻子的本分。”
此刻的沁格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鸟,明明上一秒还在天上翱翔,下一秒就被囚在了笼中,明明自己在受着钻心的痛,却依旧要挂着笑脸祈求一份怜惜。
“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既然恪多封了你领地,那你自可以如你哥哥一般守着自己的土地过活不就好了?你并不指望那一份彩礼度日。”
陈京观把刚刚未对恪多说明的话说给了沁格,他觉得对于此事,能做决定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沁格自己。
“父亲在位时我可以是无上荣宠的别吉,若哥哥能继位我自然也可以继续这般生活,可他们都会离开,到那时,我手里的封地会成为下一个沁格的嫁妆。而我,没有人会再记得我了。”
所以这才是西芥女子必须不断再嫁的原因。
她们就如同牧场上的奶牛,只有不断贡献自己的价值,她们才能获得片刻栖身之所,而无论是被放弃还是被忘记,她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别吉没有想过寻一个能长久厮守的人共度余生?”
陈京观的话一出,只看到沁格笑着,她嘴里念了一遍又一遍“长厢厮守”,然后抬头看着陈京观,而那双眼睛里印着的是天上的明月。
“我从未见过我额吉,但我知道为何阿布再也没有娶过其他女子。他作为首领都没法做到相守一生,我又如何奢求?”
陈京观听闻沁格的话有些不解,而眼前的人自然看出了他的困惑,缓缓开口:“就如同阿布以我为条件为你提供助力一般,若将一个女子长长久久嫁给一个人,那就是两个家庭的联合,甚至是两个部族的联合,随着他们关系越密切,利益往来就越复杂,到那时候,要怎么保证王族的皇位不会被别人觊觎?”
沁格的这番话陈京观是第一听到,此刻,西芥能够以一脉相传千年的原因找到了。
可陈京观并不想感叹王朝的长盛不衰,他只觉得最初制定这个规则的人,毫无人性。
“那少将军现在明白了吗?你嘴里的四方天,就是我唯一能获得的自由。”
陈京观没有说话,但是他了然了。
她的确是拥有天空的玄鸟,可她被蒙上了眼睛,她明明感受过天空的辽阔,却一直觉得自己在原地打转
困住她的,是那条蒙在她眼睛上的黑布,也是她自己。
“那别吉没有想过真正拿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不求父兄庇护,完整地、彻底地,拥有一片你自己的草原?”
那一刻,陈京观看到了那颗落下去的太阳散发着余晖,虽然不如正午明亮,却足以照亮她自己的天地。
“若别吉愿与我交个朋友,那只要你还是别吉,我便永远是你的盟友。”
那一瞬,蒙在沁格眼前的黑布似乎被掀开了一个口子,她眼中除却脚下的路,还有远方的未知。
“那阿布……”
沁格说到这,脸上的神色又少了几份光彩,而陈京观轻声笑了笑,道:“他比我更希望你是你自己。而至于遏佐,无论你阿布是如何打算,我都不会放过他。”
说起遏佐,沁格看到了陈京观脸上从未向自己展露过的狠戾,但那份情绪只留存了一瞬,便又被他的笑掩盖住了。
“不过我只是别吉的盟友,至于未来你还是不是别吉,要靠你自己。”
陈京观说完,突然不自觉地笑了,他觉得自己与江阮呆久了也变成了话里有话的人,不过他相信沁格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了,今日多谢少将军提点。往日你若来木尔斯草原,我带你看看这世界上最大的马场。”
陈京观没有说话,朝着沁格摆了摆手转身上马。
他知道,中午那颗太阳又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