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董辉讲了自己跟着陆晁从益州打到汝州,再连取朔州和遥州,最后把军旗插在了东亭都城济州的皇宫门前的故事。
他是董家活得最长的军士了,可最后,还是逃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董辉讲的时候,陈京观就在一旁默默听着,房间里的油灯许是很久没用有些发潮,陆栖野看到了陈京观被熏出来的眼泪。
其实陆栖野少时就听父亲和当时刚继位的元衡谈论过军户制的弊端,可是那一场辩论终究是无疾而终。
北梁以军事发家,兵,就是北梁的命脉,若没了兵,元衡很难保北梁不会同失去了风骨的南魏般迅速衰落。
但是当他看到那些排位时,才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军户制带给人的压迫。
那是悬在血脉里的利剑,侥幸活过自己的期役,却要为自己的后辈继续担惊受怕,一辈子都活在战争的阴影之下。
等到董辉讲完自己过去的半生,陈京观便开始了他的叙述。
他隐去了自己作为陈景豫的部分,借用了平家兄弟的过往,他成了本就叫做陈京观的孩子。
他父亲先是跟着陈频去西芥打仗,后受命随使团出使,却被南魏皇帝疑心叛国,最后惨死在了遏佐的刀下。
他如今来北梁,正是看到了军户制下有许多如同的董辉的人。他要建一个私军,他要为父亲报仇,而如董辉一般的人,可以凭此机会离开北梁。
出了现役的兵士可做他人私兵,陈京观早就为他们寻好了借口,甚至连将来的打算也谋划了个七七八八,只等着他们点头。
只是那时的董辉还舍不了这待了大半辈子的故土,不过陈京观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他承认他心动了,而陆栖野也是同样将此话记在了心里
那一夜董辉家里又有了人气,三个人喝了许多酒,直到第二日昌安营查人,发现陆栖野不在,陆栖川才派自己的副将桑柘去寻。
陆栖野领了夜不归宿的十鞭,又舔着脸去求哥哥查一查叫陈京观的人。
十日后,陆栖野在军营外遇到了陈京观,或者说他等到了陈京观。
他改不了军户制,但他想尽力让那些为陆家,为北梁流过血的人有个不再惶恐的晚年。
于是他让陈京观立誓,说平远军只属于他陈京观,无论以后他与南魏皇帝有任何协议,都不能卖了平远军,同时保证,绝不让平远军将刀尖冲向自己人。
自那日后,陈京观再来平州,便只是为了和陆栖野喝一壶平州的桂花酿。
这所有的事情,发生陆栖野刚入昌安营的时候。
如今三年过去了,平远军一万人浩浩汤汤又将来到平州。
“那小子是比你稳重些,可他如今是南魏的将军,你不能再与他像过去般亲近了。”
方荔没有看陆栖野,倒是和陆栖川交换了眼神。
虽说如今南北相安无事,可是萧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而元衡就是对陆家再好,也不能放任着陆家和南魏的将军私交过密。
“我自有分寸。当时我让董叔给京观递信,说穆家兄弟不仅骚扰廊州也骚扰凌州,想必他定然会作出联合剿匪的决定。况且,要想趁其不备上敬安山,必须要从昌安营入境。”
陆栖野话音刚落,门口的小厮就将陈京观的信递了过来,上面的内容和陆栖野说得大差不差,另外就是让陆栖野备上好的桂花酿,等着打了胜仗回来庆功。
“娘您看,如今他的将军印,也是有些效用的吧。”
陆栖野拿着信,满脸的得意洋洋,可是方荔脸上还是乌云密布。
“你想去?可以,让桑柘做主将,你只能配合他。“
方荔和陆栖野说话的片刻,陆栖川去偏房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而桑柘闻言刚想要说什么,却被陆栖野打断了。
“行!桑大哥的实力我当然佩服,他在营中的威信也仅次于父亲和兄长,只是,”陆栖野又巴巴地凑到哥哥面前,“若我这一战胜了,能不能让我做千户?那些和我同期入营的,有些都做校尉了。”
陆栖川没说话,信步朝正厅走去。
“这事我能应你,但需是你自己的功劳。”
声音从背后传来,陆栖野立刻正了正衣冠,陆晁刚和亲兵说完话,此刻也进了府。
“那是自然,我必定生擒穆氏三兄弟!”
陆晁还没说话,倒是跟在他后面的年轻人笑出了声。
“晏离鸿!你不信我?”
那个被陆栖野叫做晏离鸿的年轻人从陆晁身后走过来,在陆家满门武将的氛围下,他一身灰黑色长袍,整整齐齐带着发冠,倒有些格格不入。
“我的好小爷,我哪儿能不信你,我不过是在想,有了陈京观,你还能有几分自己的功劳?”
陆栖野也不接他的挑拨,白了他一眼跟着哥哥进了正厅。
晏离鸿脸上还是带着笑,拍了拍刚刚骑马扬在身上的灰,服侍陆晁褪去盔甲。
“离鸿,你想去吗?”
陆晁一边换衣服,一边问身边的人。
“此次就让栖野自己去吧,他缺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而我,不需要这样的机会。”
晏离鸿脸上的表情自进门就没变过,而陆晁听了他的话也没反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的智谋算得上万里挑一,以后终究是要入上房的,倒是比那两个小子更光明些。”
晏离鸿没有再说话,他送着陆晁先进正厅用午膳,推脱说自己要去卧房换身衣服。
看着陆晁的背影,晏离鸿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
“可那朝廷,都是吃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