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在下承人之约,无可奉告。”
沈穆表示理解,心下却在默默猜测此人究竟是谁。
“我此次来,也是不像寒了婉儿的心。当年许诺她的荷包,若是消沉下去,怕是必定会食言,在她心里留下个言而无信的鄙夷印象了。”赵钦忽然站起来,又要行礼,“今日多谢沈将军给草民这机会,钦日后必当殚精竭虑,为天下安定尽绵薄之力。”
“九皇子长大了。”
临走,赵钦才忍不住问:“沈将军,恕在下冒昧一问。先前听闻小皇叔被人从大理寺狱劫走,从此下落不明……不知将军可曾寻得他的踪迹?”
沈穆愣了愣,转而看向窗外。
一群白鸟划过天际,归向山林深处。
“既然已经出了牢笼,他自然如这飞鸟,去留随心,从此遨游于四海天际。又何必再问他的下落呢。”良久后,他道。
“也是。”赵钦没有多问,只诚心道:“那便祈愿小皇叔事事顺遂,永享自由了。”
“夜深了,晚辈先退下了。”
赵钦走后,沈穆在大厅的落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出神了很久。
他自是放了这飞鸟归于天涯。可这羽翼初丰的雏鸟,孤身离去,此后能独自抵挡风霜雨雪吗?它能找到自己的归宿吗?他还会感到无比的孤独与迷茫,还是从此摆脱了纷扰,从此归于安宁平静呢?
牵挂之余,心中却隐隐期盼着,是否会有某一天,这只执拗的飞鸟能顾念起往日的点点滴滴,寻着离去的路,落回旧时离去的窗前。
——哪怕一刻,哪怕一眼,也算是给那放飞之人一点安慰呢?
不知何时,天色渐渐亮了。远山深处最早漏出了一线白光。
空中无声飘来些白羽,软软绵绵,无声无息。
“竟然下雪了。”沈穆心道,“今年的冬天竟来得这样早。”
不知何时,天已蒙蒙亮了。
大街上空无一人。
并州南方这小城本就人烟稀少,凌晨时分,大街上空空荡荡。
雪花飘飘洒洒,在青砖石上落下一层白霜。
初雪之中,隐约有一人披着黑色斗篷,慢慢走在空荡的大街上。
他的步伐十分缓慢,姿态有些佝偻,仿佛流落天涯的浪客,长途跋涉后,浑身带着疲惫的颓意。
冷意窜进他的骨骼,尽管裹着厚厚的斗篷,他还是觉得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他仿佛笼罩在那人的巨爪里,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对于昨夜那场□□,他其实早已习惯,隐秘处的撕裂感是经年常有的,他早就有了经验,如何最快的适应并忽略这种不适。让他实在无法忍耐的是胸口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成了折磨。
耶律希离开后,他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躺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恢复一点力气。但是当他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他浑身的肌肉仍在不受控制的痉挛。打了冷水,迎头浇下来,将耳上的血痕冲掉,总算让自己的头脑暂时清醒了些。
已经没办法继续呆在这座小院里了。他想逃,逃到一个没有人能监视他的地方。
但是胸口的疼痛实在难以忍受,他只好把屋子里所有剩下的鸦片都翻出来,点燃了,一根接一根的吸,到最后,他整个人都被烟雾麻痹了,浑身上下再无痛感,但同时他也能感受到,从气管到肺叶,他的内脏全都快要烂掉了。
但是他并不在乎。
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离开了。
大街上最早响起的是寺庙的晨钟。低沉,厚重,唤不醒沉睡的凡尘。
他披着厚厚的斗篷,一时间停下脚步,仔细聆听着那钟声。
天光乍破之时,他微微仰头,看向那熟悉的庙宇。晨曦穿过他的眼睛,照亮那双罕见的琥珀瞳仁。极浅淡的瞳色,有些凉薄,有些冷峻,仿佛盐池深处凝结的冰晶,叫人看不透那当中究竟含着怎样的情绪。
他在寺庙前久久驻足,却并未踏入其中。
庙中供奉着一尊巨大的观音,脚踏莲华,低垂眼眸。
“娘,你为什么每月都要来此奉香祭拜?”
“求神灵保佑,求自己心安罢了。”
“都是僧人骗香火钱的把戏,有什么好拜的?”
“未经苦处,未认天命,你不信这些也是寻常。”
“什么啊,听不懂。”
“没事,阿离不必懂这些,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懂。”
回忆忽然中断。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位打更的老和尚站在街头,正在雪中悠悠晃晃的走着。
“五更方才过半,施主何故在此游荡啊?”
他立在原地,没有回答。
“施主从何处来?家住附近吗?”
他看了一眼来时的路,那座小院隐在薄雾里,怎么也看不清楚。良久,他慢慢摇头,“不,我不住这里。”
“我看小施主气度不凡,不知您是何身份呢?”
“我?”他愣了愣,低头看向自己双手,“……只是个迷惘糊涂,无处可归之人罢了。”
那老僧浑浊的目光掠过他,从他嘴角上显而易见的破溃的伤口,到裸露的脖颈上的青青紫紫,再到他极度单薄憔悴的躯体。老僧垂下眼帘,捻动佛珠,语气中充满怜悯:“施主留步。”
“我看施主似有心病,何不在庙中小住几日,在菩提树前,仰对佛陀静坐冥思,或许可得片刻释然。”
“抱歉,我并不信神佛。”他道,“更何况,我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去完成。”
“哈哈哈哈!果然是年轻人,心气未竭,尘愿未斩,叫老僧好生羡慕!”老僧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幽幽道:“小施主,前方大雾弥漫,风雪交加。若是一时间看不清远方,那便认准脚下的这一条路,咬牙往前走吧。”
“多谢。”他轻声一笑,裹紧斗篷,继续朝着前方缓缓走去。
打更的老僧与之反向,擦肩而过之时,又看了一眼这固执且奇怪的年轻人。失声一笑,他敲着更鼓梆子,低吟着诗歌,孑然远去了。
“月相生,重云绕,忆昔时光恍年少;
薄雾起,初雪渺,雾里看花痴梦了。
苦胆吞,残念烧,执拗痴傻观音笑;
斯人去,相思随,天若有情天亦老?
……”
雪花飘飘洒洒,消散在深秋的雾里。太阳升起之前,这座小城是那样静谧,只有老人有些暗哑的吟唱声,在大雾中若隐若现。鹅毛飞舞,浓雾氤氲,一切都是那样缥缈而不真实,恍如一场迷离的大梦。
但再深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
从跌入梦境,到挣扎着强迫自己醒来,清醒的意志与虚妄的诱惑进行抗争,最终获得惨烈的胜利,也许这已经是一场涅槃。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