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曾经是个怎样的女子,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如今的绝路上的呢?
那金钗捅的并不深,位置也不致命,此时她虽喘息的艰难,但也不至于当场毙命。几个军士准备把她拖走,楚玉离却忽然道:“别白费力气了,她也中了剧毒,只怕比叶可宁他们死的更快。”
沈穆立刻问他:“你知道解毒之法吗?”
楚玉离并不做声。
“若是知道,便快将方子写下来。”沈穆有些急切,“今日这群人要是都死了,麻烦可就大了……”
“能有什么麻烦呢?”楚玉离淡淡问道,“她费心思,付出这么大代价,只是为了给自己报仇而已,这有什么错吗?”
“小玉离,你在胡说什么?”裴茗不可置信的说:“这群人死了,各大门派必定为争夺掌门之事斗得不可开交。如今西北本就不太平,这下子不是火上浇油吗?更何况,这琵琶女这些年来暗中改造鸦片,戕害了多少西北百姓,你难道还要为她说情不成?”
“她是鸦片贩子,十恶不赦。那你们觉得我是什么人呢?”楚玉离轻声问,“在你们心里,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么?”
他转而看向沈穆,“你说呢?”
沈穆静静的看着他。
他好像憔悴了些,蓬头垢面的,眼窝深深的凹陷着,看样子这几天一直没休息好。身上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侍卫衣服,外头披着蓑衣,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沈穆慢慢走上前,想要把他头上那顶湿漉漉的帷帽摘下来。
楚玉离往后退了一步。
沈穆又上前一步,拉住了他,将那顶宽檐帽子摘下来,直接了当的看着他的眼睛。
“别胡思乱想。”沈穆温声道,“我只是想问清楚一些话,绝不会为难她的。”
楚玉离偏开目光,用力呼出一口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桌上倒了一杯酒,用酒把帕子浸湿,拉着沈穆的手,仔仔细细的擦拭起来。
“她周身皮肤都涂了毒,尤其是下身。接触过她的人,毒都会缓缓渗入体内。万幸,你没有与她……”他盯着沈穆的手,顿了顿,又道:“所以并无大碍。但她不一样,她给自下的毒量太多,得了解药也无用。”
周遭安静的出奇,只剩下琵琶女嘶哑的喘息声,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楚玉离说的不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黑色的血液已经顺着她的眼、鼻、耳缓缓流出。她死死的盯着天花板,眼里饱含了哀怨与解脱,那双漂亮的、冷淡的、琥珀色的眼睛,睁得极大,似乎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但终于还是渐渐失去了光彩。
楚玉离静静的看着她断气。耳边似乎又回响起方才在茶舍里,琵琶女对他说的话:
“你可听见了罢?别人就算心里不说,心里早不知怎样瞧不起你了。说到底,咱们族人都是一样的脾性,自诩清高,偏又被老天爷给了最下贱的命。”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没有人能帮你,没有人看得起你,没有人能理解你。你和你那该死的娘一样,都是部落遭难的罪魁祸首,你身上既流着赵家人的血,便该用你余生为此忏悔!”
对于这个样貌命运皆相似的同族中人,他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当年的事他也没心思再去追究。只是觉得可怜可悲,为她,也为自己。
良久以后,他轻叹一声,终是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当空抛给沈穆,“这个或许有用。”
说罢,他转身欲走。
“小玉离!”沈穆伸手拉住了他,“办完这件事,我便要动身去军营了。”
“你……”沈穆斟酌着,轻声问道:“你可愿与我同去?”
楚玉离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
他的神色那样温柔,似乎永远也不会露出不满的情绪。可楚玉离推门时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厌恶,那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永远难以忘怀。
“他讨厌这种人。”楚玉离心想:“他觉得那琵琶女恶心至极,恨不得将她一把掐死才好。可是,我又何尝不是那种人呢?”
他想要挣脱那双挽留的手,却被沈穆更用力的拽进了怀里。
“玉离,你是不是生病了。”沈穆看着他奇差无比的脸色,满是担心的道:“事情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楚玉离想挣脱,却无意间摸到沈穆左臂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指尖不禁有些发抖,良久,他俯身,隔着衣料,在他手臂上亲吻了一下,然后扣着他的手,缓缓按在自己心口:
“你说得对,我生病了。你能明白吗?这病根源在心里,十年来,越来越重,时刻不停的折磨着我,永无宁日。”
也许仇恨总有释然的时候,也许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也许矛盾尚能逐渐化解。但问题的关键是,我的心生病了。
就像是人的精气神被一整个抽走了,就像是煎饼鸟没了燃料便再无动力去煽动翅膀。他没有办法再开解自己、劝慰自己,没有办法逼着自己强颜欢笑,没有办法摆脱这种无意义的消耗,没有办法再去假扮正常人的生活。
这颗清高、执拗而孤僻的心,早已不堪重负,发出了邻近崩溃的嘶鸣。他知道,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情绪脱离控制之前赶快离开,以免伤及无辜之人。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连带着鼻腔、眼眶都酸涩不堪。他后退几步,想要逃离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他意识到自己今日的举动实在多余,原本是怕沈穆中了那琵琶女的圈套,马不停蹄赶来提醒,却不料沈穆事先早已有所准备,哪里需要他费这心思。
裴茗打量着沈穆的心思,一时也不敢放任他离开,只好命人拦在门口。他上前一步,扣住了楚玉离肩膀,劝道:“小玉离,你的样子看起来糟糕透了,你需要好好休息。跟我们回去吧。”
楚玉离没有说话。他感觉身后乌泱泱的围满了兵士,无数异样的眼光都齐刷刷的投向他,包括宋敏初,也在一旁神色复杂的打量着他。他们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楚玉离却感觉这些目光像无数道软刀子割在身上,单是站在人群里,他就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凌迟。
他摇了摇头,看向沈穆,说:“你放我走好不好?”
沈穆心中一紧。
他意识到楚玉离这是在哀求。他觉得呆在这里不舒服,他和他身边的人给了他巨大的压力和负担,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需要一个人把事情想清楚。”楚玉离平静的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转,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去找你的。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也决计不会再拖你后腿,咱们各自安好,你说好吗?”
沈穆喉咙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感,他知道,也许那东西名为舍不得。
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个喜欢强迫别人的人,而楚玉离也从来不喜欢被人强迫。
很久以后,他才妥协的长叹一口气,摆摆手,下令士兵们不必再阻拦。
“照顾好自己。”他道。
楚玉离点点头,转身离去。众人让开一条路,眼看着他退出阁楼,登上一艘小船,朝远处缓缓驶去。
二楼,沈穆负手立于窗前。秋水绵绵,隔着大雨相望,远处小舟上那披着蓑衣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终是消失在夜幕里,再难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