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第二次发现这本书是在教坊司的库房里,觉得倒是和这书颇有缘分,便偷带回去,没人的时候就独自翻看。
他越看越觉得这东西有用,加之当初楚昭翊逼着他背了好多他发觉一些东西竟然是相通的,便尝试着用药物性质去推演可能发生的反应。
他一方面感叹于世间万物的神奇,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
教坊司总是沉浸在一种淫涩奢靡的气息里,笙歌燕舞似乎从来都没有断绝的时候,这里的空气黏腻沉闷,似乎随时都会把人溺死。客人们在这里醉生梦死,世人称之为人间极乐处,只有被困于其中之人才知,这里的水榭楼阁之下埋葬了多少可怜人的白骨。
在无数个被人当做一个随意玩乐的物件的日日夜夜,他就是用一个念头支撑自己,他决心要弄出一种最可怕的武器,总有一天,他要让这个鬼地方在世上永远消失。
有的时候他也非常疑惑,他到底算是一个还算无辜的受害者,还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狂魔呢?因为他确实无数次想过,如果那些让他讨厌的人一个个死在他眼前,那该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一件事。他记得很多年前当他第一次用刀杀人的时候,鲜血顺着匕首攀上他的胳膊,他分明是享受这种感觉的。
他逐渐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可怕,于是极力克制,并尝试做一些世俗意义上的好事。结果却事与愿违,这让他一度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
现在回想起来,他总要不断地寻找一个理由,来支撑他接下来的一切举动,否则他会失去对一切的动力。
他从不是一个做事有章法的人,他从没想过为自己的未来做什么谋划或目标,因为他从来没有对“将来”抱有过多少期望。大多时候,他做事情都是凭借直觉,或者当下某种强烈的意愿去坚持。
他其实一直像一个幽魂一样,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不知道归宿在哪里,只能强行给自己一个努力的方向,否则他将在漫无目的的深海里溺亡。
这种畸形的状态也曾经有过短暂的缓和,那是他在沈府生活的那段时间。
沈府上上下下都给他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沈穆身边的亲人朋友让他觉得很舒服,甚至那个让他有点嫉妒讨厌的沈婉君,相处久了也慢慢觉得还算可爱。他有时候总会想,如果能长长久久的呆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啊。但更多的时候,他又觉得这是痴心妄想——像他这样卑贱的货色,也配呆在这里吗?这种情绪他虽然没有十分明显的表露出来,但总是存在在他意识深处,让他不得安宁。
直到李金章、宋敏初等人的出现,才彻底将他打回原形。
他承认自己是个脆弱且敏感的人,之所以现在仍然没有主动跟沈穆联系,是因为他潜意识里还想着逃避。宋敏初的敌意让他手足无措,就像面对北郊百姓的数万亡灵,对于这些他根本负担不起的血债,他总会本能的选择逃避。
他的人生好像总是这样,为一些迷茫的事情而继续着,为逃避一些事情而进行另外一些事情。
有时候他会想,寻找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也许只是他一直放不下的一个执念罢了。他曾经非常想念他的娘亲,可年复一年的时光消磨下,这种想念早已变成一种畸形的埋怨了。十年光阴已经这样熬过来了,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的此刻,再去追寻封尘的往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不去寻找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呢?
像他这样已经彻底长歪了的人,坚持着活在世上,还有可能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
他有很多问题想知道答案,他觉得越来越看不透自己的心和世间的运作,他想有一个人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孤身一人在天地间,眼前所见所及的,只有数不清的杂物垃圾,以及墙角那坨随风乱舞的狗尾草。
他甩了甩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掉。再抬起头时,透过破破烂烂的马棚,他看到夜幕尽头,云雾缭绕间,半遮半露有一轮清月。
那月华寂静的照向大地,就像佛陀垂眸看向众生,不言不语。
“沈穆现在在做什么呢?”他把狗尾草举起来对着月亮。盈盈的清晖下,毛茸茸的枝叶迎风摆动,就像他此时摇摆不定的心情。他心想:“大概又觉得我在胡闹,生气我为什么不联系他吧。”
不知道他的伤有没有好一点呢。他拿刀割自己的时候总是留了分寸的,应该不会影响他以后骑马射箭吧?
那时沈穆的举动确实给了他非常大的触动。他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另一方面,他又禁不住犯贱的想,如果换做其他人,沈穆还会不假思索的那样做吗?
他知道沈穆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人,他有很多亲人朋友,有很多在意他的和他在意的人。有时候他会对此有些失落——因为这就意味着,也许自己只是他众多亲友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个部分罢了。
“他凭什么愿意对我好呢?”楚玉离对着圆月喃喃自语,“大约只是因为他人好,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懊恼的锤了一下自己的脑壳。他非常讨厌自己这种多疑和消极,这是在六岁时被人抛弃之后就一直存在,且这些年来不断加重的一种病态的思考方式。
“楚玉离,你可真是个混蛋。他已经对你那么好,你却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他低声对自己说。
他意识到问题不止在于他在教坊司的经历,而他更多难以释怀的是楚昭翊为什么抛弃他。这让他不停的怀疑自己是否被爱,是否该放下执念、敞开心扉的对待他人。
如果弄清楚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也许就会释然很多,看问题时也不会再这么钻牛角尖了吧。
对,就是这样。
“等我真正弄清楚这件事,我就回去找他,我要试着做出一些改变。”他认认真真的想道,“我可以试着尽力赢得他的部下的认可,试着向宋敏初解释当时发生的事情,试着帮沈穆做一些事,试着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许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他仰起头,对着月亮深深呼出一口气。
就在他终于调整好心态,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非常细微,但越来越接近。
楚玉离心中一紧——有人正在靠近这个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