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树林里火光扑闪不定,呼喊、惨叫声一片,打斗竟是十分激烈。
楚玉离知道自己不会武功,下去也是添乱,只好老老实实呆在车里。过了片刻,那打斗声逐渐消失,那数十名偷袭的山匪已经被制伏,正被士兵们用麻绳胡乱捆在树干前。
裴茗收刀入鞘,就站在这群人肉树桩前,那群莽汉被堵了嘴,只好用他们那双凶神恶煞的眼睛盯着那统领,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个洞。
裴茗却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转身低声吩咐了身旁士兵几句,过了一会儿,只见几名士兵将一五花大绑的汉子带到了众人面前。
四周火光明亮,因此楚玉离很轻易就认出这人——正是他在京城北大门遇上的那个刀疤汉子!
沈穆看出他的惊愕,便解释道:“此人是张掖那一片的土匪头子——龙鼎寨的大寨主,朝廷追捕多年的甲等通缉犯,杜冲。他有个拜把子兄弟名叫杜雷,乃是近几年名声鹊起的鸦片贩子。当时我去皇宫找你,碰巧遇上他,顺便把他逮了,本想着借他之手钓出他那个拜把子兄弟,如今看来,这俩兄弟的关系倒是没那么简单。”
楚玉离也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方才一番打斗,他虽看的不确切,也能分辨出,这群山匪并非真心救他,几次使暗器,招招指向那汉子名门,若非沈穆的手下挡着,只怕那汉子早已死于非命了。
从头到尾沈穆都没有什么惊讶之色,甚至都懒得亲自下车露个脸,看来这场厮杀早在他意料之中。片刻之后,裴茗走到马车前,透过车窗,朝里头看了一眼。
他第一眼先看到楚玉离,笑道:“呀,小玉离,你可算醒了啊。”
楚玉离也朝他一笑,“嗯,裴大哥方才真威风。”
裴茗顿时就脸红了,他挠了挠下巴,嘿嘿笑了两下,才想起正事,正色道:“主子,这群人怎么处置?”
沈穆眯着眼睛看着裴茗,心道:“他怎么笑那么灿烂呢?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又黑着脸看了楚玉离一眼,心道:“还有这臭小子,三脚猫的功夫,就当‘真威风’了。没见识的小子。”
“有问出杜雷的下落吗?”他阴着脸道。
“问了,这群人嘴倒严得很,只怕要好好审一番才肯说真话。”
“杜冲可有说什么?”
“说……”裴茗道:“说要见您,要跟您单挑。”
沈穆没理会,只道:“挑几个嘴巴松的带回去慢慢审,剩下的先绑了,派人看紧点,我留着日后还有用。”
“你们说什么呢?”
说话间,却忽然听到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
透过车窗,只见一女子朝这边走来。这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样貌出众,单看那精巧的五官,乃是个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偏偏又打扮的十分干练,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英气十足,倒是和戴凌若有些相像,看样子也是习武之人。她身后跟着几人,皆身着黑色便服,楚玉离一眼就看出,这些人正是当时在皇宫里找他的那群人。
裴茗看见她,立刻抱拳道:“公子,你怎么来了?”
她明明是女子,裴茗却称她为“公子”,想必这位也是个性格豪爽的女子。
“你怎么跑来了。”沈穆也有些出乎意料。
“怎么,沈将军如今发迹了,就不欢迎我了?”
“岂敢。”
稍作寒暄,那女子神色复杂的看了眼楚玉离,并未与他打招呼,只开门见山的对沈穆道:“我有事与你单独说。”
沈穆看她神色认真,便让楚玉离在车里好好休息,自己下了车,示意她与自己到一旁去说。
两人相伴而行,一旁休息的士兵很多都认得这女子,朝她打招呼,她与士兵们微笑寒暄,看上去十分融洽。
裴茗半靠在马车外,敲了敲车窗,对楚玉离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吧,她是宋敏初,宋琛的女儿,与主子一般大,现在算是云兴阁的女阁主。”
楚玉离有些意外的哦了一声,“怪不得。”他看向不远处,却见两人的背影十分和谐,倒像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似的,心中不由得十分郁闷。忽然间,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宋敏初忽然回首,朝马车这边看了一眼。
楚玉离便清晰的捕捉到她此刻的目光。
女子看人的眼神和男子是截然不同,不像男子那般,赤裸裸的把所有的想法袒露在眼睛里,她们的目光更细腻、更复杂,旁人只知道这眼神里夹杂着无数难以描述的东西,却一时间分辨不出这神色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一点不舒服,但她毕竟是宋琛的女儿,自己也不好表露出太多不悦,只好把自己当做一个毫无感情的摆件,任由她一遍遍的打量自己。
片刻后,宋敏初竟然遥遥的朝他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十分体面的笑,把所有的情绪都很好的隐藏了起来。
“……”
楚玉离面无表情的偏开目光。
女人在想什么他还真是搞不懂啊。明明看她那鄙夷的神色,应该是不喜欢自己的吧,偏偏还对自己笑。那是什么意思?笑里藏刀?先礼后兵?隔山打牛?
这个女人看样子比沈婉君还难搞。
或者说,是年纪越大的女子越难对付。
那么照这个说法,不知道她和沈婉君碰上,是谁是谁活呢?
他胡思乱想着,越想越离谱,到最后自己都被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无语到了。
“哎,有人喊我过去呢。”思索间,裴茗听见有人叫他,便看了眼楚玉离,笑眯眯道:“小玉离我走了哈。”
楚玉离点头道:“裴大哥再见。”
裴茗嘿嘿一笑,十分受用的走了。
楚玉离正准备放下窗帘,就在此时,却不经意间透过车窗,看见了对面的那刀疤汉子。
那汉子被绑着树桩上,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正凶残的盯着马车外的沈穆,发觉到楚玉离正在盯着自己,便看向他,勾了嘴角,露出一个莫测的笑。
火把照耀下,他脸上的刀疤狰狞无比,像是第二张歪斜的大嘴,下一刻就会猛的张开,露出可怖的獠牙。
他盯着楚玉离,好一会儿,忽然动了动嘴,用口型说了一句什么。
楚玉离盯着他的嘴形,仔细辨认出他那句话,脸色却倏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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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沈穆回到车上,看楚玉离一个人发呆,便敲敲他脑壳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楚玉离回过神,眨眨眼,忽然道,“我就是觉得那汉子挺倒霉的,要不是我拉他下水,他也不至于被人逮住。”
这句话可把沈穆给整笑了,“你知道他之前杀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吗吗?这种杀人犯就不必同情了吧。”
沈穆只是随口一说,但是楚玉离却敏感的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词。
杀人犯。
当初到大理寺的时候,外头那些人也这么叫他,杀人犯。
他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一簇细针扎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去看沈穆的神情。沈穆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儿,皱眉道:“小玉离,你怎么了?”
“没事啊。”楚玉离立刻偏开目光,笑了一下,“你说的对,这种人是不值得同情。”
“你别……”
“我想下去溜达溜达。”楚玉离若无其事的跳下床,又对沈穆笑了一下,“在车上闷久了,再不活动活动,骨头都要僵住了。”
他这个笑实在有点牵强,但是沈穆也没有多问,点头道:“好,我陪你一起下去。”
“不用了。”楚玉离忽然就变了脸色,“您身边亲友兄弟一大堆,青梅竹马赶着上找,又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忽然间,沈穆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味。
“谁跟你说她是我青梅竹马?”他感觉啼笑皆非。
楚玉离冷淡的哦了一声,“不是就不是呗,反正又不管我的事。”
“……”他脸色变化之快简直叫人叹为观止。沈穆无奈的看了他片刻,只好道:“也罢。这荒郊野岭的,你小心,别走远了,我让裴茗跟着你。”
“我这么大人了,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废物,还要时刻让人看着吗?”楚玉离说完,愣了一下,有些烦躁的掐了掐鼻梁,“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穆意识到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从这次再相见,楚玉离的脾气就很不稳定。有时候看见他半夜睁着眼,默默的在黑暗中哭泣,却也说不出任何原因。有时候明明看见他在笑,可那笑里却总带着一点冷淡,就好像那是一件很牵强的事情。虽然他在尽量遮掩,但那种烦躁和敏感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来,以至于他必须小心谨慎的掂量每一句话,以至于他不得不牢牢的把他看在身边,不让他接触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或事,就好像照看着一个裂迹斑斑、一碰就碎的瓷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