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大雨,于西北大地之上狂泼倒灌。这着实是场北方难得一见的大雨,越往西北走,雨反倒越下越大。远处的楼阁,屋舍,古寺街市……皆身处白雾之中。
此时距离离开京城,已经过了整整三天。几天前沈穆放心不下,决定亲自返回京城去接楚玉离,但为掩人耳目,下令前往西北的车队照旧渡黄河,日后他自会快马加鞭赶,与众人汇合。
京郊的古道上,一行人护着一辆马车,迎着风雨,一路向西疾驰。
车外风雨交加,车内却温暖宁静,恍如雪山深处某个寂静无比的洞穴,将一切寒冷与危机阻隔在外。
马车门窗紧掩着,连车窗上都搭着厚厚的毡帘,生怕一丝冷风漏进来似的。
有接连不断的咳嗽声,隐隐约约从马车里传来。那咳嗽声并不十分尖锐,反倒沉闷无比,持续片刻后就逐渐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细微而艰难的喘息,仿佛是对千疮百孔的肺腑做出的无奈妥协。
马车内光线十分晦暗,弥漫着浓浓的苦药味,车内床边的小几上放着药碗,汤药已经被喝掉了一大半。药碗边放着一盆清水,水里隐约浮着碎冰块,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铜盆边上搭着一块浸湿了的布巾。
方才沈穆正一点点喂他喝药,他忽然呛咳不止,把汤汁全呕了出来,沈穆只好让他俯身趴在自己的腿上,面朝下,帮他拍着后背,费了好一阵功夫,才终于帮他把那口淤血给拍出来。楚玉离呕出的是发黑的暗红色血凝块,夹杂着一点温热的殷红血痕,似乎已在体内积赞许久,看样子他曾经不止一次将咳出的血硬逼回去。
沈穆用布帕把他嘴角的血迹擦干净,把他抱起来,让他能够舒服的靠在自己怀里。
自从那天在皇宫里被沈穆带着,楚玉离就再没醒过来,今日已经是他昏迷的第四天。
这四天里他的高烧就一直没有消退过,不管用什么药都没有成效。先在大理寺狱,他虽然也反复高烧,但至少还会在烧得难受时翻来覆去的喊痛。
但是现在,他不再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呻吟,甚至没有再皱着眉头表现出很难受的样子,偶尔剧烈的呛咳,也大多是喂药时无意识的反射。他是彻彻底底的昏迷,丧失了所有的神智,无论身边人怎么唤他,都没有一点反应的迹象。
一开始沈穆以为只不过是淋了大雨加重了病情,慢慢的调养应该会有好转。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持续不断的昏迷、高烧,这样下去迟早会把人的身体折腾垮掉。
但事到如今,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沈穆只能寸步不离的陪在他身边,听着他清浅的滚烫的呼吸,一遍一遍用冰水替他擦拭身体。
楚玉离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换掉了,那件又脏又烂的麻袍早已被沈穆扔出窗外,叫人按着他的身量新买了干净里衣给他穿。原先正和尺寸的白衫此时穿在身上却显得格外宽大,是他最近太消瘦了。
这几日沈穆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在马车上,全心全意的照顾他。但是各方势力并没有就此停下脚步。西北那些帮派早已摆好了鸿门宴等着给他开门红;耶律希这几日跑去了太原,也不知又盘算着兴什么风作什么浪;皇帝听说楚玉离被劫走,只怕心里不安稳,又要千方百计挑他的刺儿……
但是沈穆现在根本没心思应付这些,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如果能用自己现在所有的权势、地位和名节去换他安安稳稳醒过来,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昨天夜里给他喂了药,大约是有成效,夜里楚玉离悄无声息的出了一身的冷汗,今日一早他整个人好像在冷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凌乱而湿漉漉的披散了满床。沈穆只好重新给他换上干爽的衣服,用布巾把他的头发一点点擦干。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
沈穆抚了抚他的发,有些无奈的摇头。
又想起来那天在粥舍里发现他的时候,简直要认不出来他了。浑身脏兮兮的像个没人管的流浪猫,蹲在角落里,见了可疑的人就立刻往人堆里缩,生怕哪个坏人逮住自己。
简直和十年前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过了这么久,他长大了,样貌越发出挑,性子却依旧没怎么变好,甚至越来越沉闷,有什么话全都憋在心里。
但令沈穆感觉不一样的是,他开始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他开始默默的想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谁的话也不听,什么人也不告诉,就那样横冲直撞、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有时候他会固执到令人无可奈何,但沈穆却没办法怪他。
他知道,这个孩子再也不是军营里那个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放的小跟班,他逐渐长大成人,逐渐能够与自己并肩而站,他也想冲在前面为大家挡风遮雨,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沈穆用沾了冰水的布巾,想替他擦擦手心的汗,打开他手掌,这才发觉他手心多了几道醒目的割痕,已经长出了嫩粉色的新疤。
他眉头微微一皱。
在大理寺那半个多月里,他一定非常的绝望和难过吧。被算计被监禁,平白的担上了几万条人命,却没有人能开导他,没有人能给予他一些劝解与安慰。而自己呢,竟然在十分可笑的跟他生闷气,用一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事麻痹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大牢里不管不顾。
他忽然想起那时候在皇宫里,自己的手下已经追到了眼前,楚玉离却死倔着怎么也不肯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