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对大哥的挂念丝毫不少于你我。”沈霖神色凝重,“他那日既然说的那样笃定,我相信他能保住大哥的性命。只是……”
可是,如今楚玉离暴露了身份,便再摆脱不了血缘的困扰了。
当今皇帝在位已久,行事越发阴狠残忍,他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不放过,又会怎样对待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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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之日,沈穆并没有被带走,他听见狱门被打开,耳边响起大皇子的声音,带着清晰的恼怒:“将军还真是命大,想不到身边还藏着这么一个皇族。陛下被迫改了诏令,免了您的死刑。”
听到“皇族”二字,沈穆不由得一惊。
大皇子继续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下令,将沈氏叛贼贬为庶人,十日后发配南疆,永不召回。”
沈穆木然听着,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皇族,皇族……楚玉离果然还是来了京城自投罗网,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了。
自己依旧是叛贼的身份,那便是没有对证公堂翻案,楚玉离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让皇帝被迫改了诏令,免他一死?
一旁,大皇子瞧着他失去焦距的瞳孔,心中到底是畅快了一些。
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命人毒瞎了他的眼。日后他双目尽失,流放南疆,想必也再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还有一事忘了告知将军,”大皇子道,“白太傅昨日死于暴病。”
沈穆身形一颤。白宪贞一向身体硬朗,前几日还在和他对饮谈笑,怎么可能突然暴毙。
“白太傅好歹与你师生一场,你怎么下得去手?”沈穆怒道,“是我疏忽了,早知你是这种货色,索家倒台之时,我就该顺道帮着太子除掉你这贱人。”
大皇子微微笑道:“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傅突发恶疾,我亦悲痛欲绝,怎会心存歹意?”
沈穆强忍着用锁链将此人直接绞死在牢里的冲动,觉得自己的头痛又开始发作了。
“滚。”他闭了眼,颤抖地指着门外。
“将军可要保重身体,你的命可是有人花了大代价换来的。”大皇子心满意足,拂袖离开。
狱门又被关上,沈穆越想越头疼,脑中的血管几乎要一条条涨破。
——“先帝为收复疆土,暗中下令屠杀部落所有人。”
沈穆记得,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在沈穆的再三央求下,宋老将军第一次带着沈穆去西北长长见识。沈穆那时候还小,事事瞧着新鲜,军营中一有什么任务,他都想跟着去凑个热闹。
那天深夜,老将军点了一千骑兵,秘密启程去了什么地方。沈穆疑心为何半点都没有听师父说过,便悄悄骑着自己的小马驹,也跟了上去。
一路驾马,竟然进入了雪山深处,到了一个平坦的峡谷深处,那里赫然居住着一片部落。
老将军领着兵马,在高处静默了许久,长叹一口气后,终于是下了决心,一声令下,骑兵出其不意,冲入谷底,不出两个时辰,便将那部落之人屠杀殆尽。
回到军营后,沈穆质问宋琛,老将军只道:“皇命如天,此处两面高崖,地势特殊,乃是军事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我军已经劝说过,他们不肯撤离,陛下只好行此下策。”
“可是师父,如此草菅人命,我们和土匪有何区别?”
“今日我们不杀,他日耶律氏就会屠了此城,占了这要塞!”宋将军似乎是为了让自己也宽心似的,高声呵斥道,“行军打仗绝不可感情用事,优柔寡断,你这孩子懂什么——此事以后不可再论!”
沈穆头昏脑涨,尽管已经过了十多年,他依旧清晰记得那日屠杀时的惨状。
——“宸妃悲痛欲绝,暗中在酒里下毒,意图毒死先帝,事情败露,先帝用一把弓箭勒着宸妃的脖子,将她连同腹中孩子一同绞死在凝华殿中。”
小玉离,你这是何必呢,我们已经亏欠你太多了。
我虽不知你的母亲为什么没有死,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并州,但既然已经摆脱了那可怕的牢笼,又何必为了我再回去呢?
心绪越乱,他的头越痛。眼前漆黑一片,过往的画面像地狱里的幽魂,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乱窜。
额间的冷汗一颗一颗滚落,门外的狱卒似乎在胡乱叫嚷,有多少人,说了什么话,他全都听不清了。脑中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闪烁回转,他想起十年前在大雨中蜷缩的身影,想起德宁城外的马车里浸泡在月光中的绝望神情,想起被索朗轩压在身下时满身的血与淤青。
脑中似乎烧着一团业火,他在血与火中,看见楚玉离那双清冽的眸子,带着冰冷而纯净的琥珀之色,像是深蓝血液洒遍雾色的秋日。
恍然中,梦境与现实交织着不期而遇,他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揉着他的双颞。带着压抑的隐忍,一个极轻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畔:
“对不起……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