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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女帝裹在一身雪白的狐裘里头扶着身旁人的手缓缓从车马中走下。她看起来相当羸弱,脸色也在今年格外还冷的冬天里头冻的毫无血色,只有颧骨上因此稍稍染上了些许相当突兀的嫣红。
叶山鸣冷眼看着她的拥趸非常自然地以她为中心尽数站到了她身后去,心中不免哂笑。
他是看着顾荣长大的,但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病歪歪看着就活不下去的孩子。
但她偏偏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他那时仅有的亲人他的表妹为他生的仅有的一个孩子。先帝顾桦非常珍重自己的血脉亲人,因此哪怕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不仅是个早产儿还从娘胎里带出一身病来,他也依旧竭尽所能地照顾着这个孩子。
叶山鸣觉得他那是在浪费时间,毕竟这孩子哪怕养下来了看着也不像是长命的样子。
但顾桦唯独在顾荣的事上却决不允许他多质疑一句。
不论平常如何,凡事涉及顾荣那都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叶山鸣为此被他下了好几次面子,因此愈发厌恶这个病歪歪的孩子,只是到底因为这是顾桦那时唯一的孩子,所以他也就忍了下来,往后也就没有再扫过他的兴了。
但他并没有因为顾荣在先帝无微不至的呵护下逐渐茁壮健康起来有任何开心。他只觉得这个孩子越长越惹人厌烦,但凡是他提出的主意她十有八九都要驳回,甚至于往后他想要些钱粮辎重她都不许。
顾桦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真同意了这小丫头片子的说辞,每次他和顾荣起争执他甚至都不曾站在自己这边,最后更是听了她的怂恿将自己赶去吴地。
吴王又如何,吴地又如何,若仅仅只是予他税赋的汤沐邑也就罢了,但她竟然叫自己也去那个偏僻乡下!
——他与先帝相识于微末,一手扶持他到如今的地位,她怎么敢这么对自己?!
因此今年听到顾荣似乎是要不行的消息后,叶山鸣一早就动身在了赶来的路上。
他只想亲眼看着这个小崽子咽气,即便叫人知道他一直在京城插着钉子和人手也无所谓。
顾桦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和他红脸,他们每次的争执也都是围绕着顾荣这个小崽子产生的,只要这个小崽子不在了,他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地位,也能从吴地那种乡下地方回到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去世的是身体一惯还算康健的顾桦,反倒是这个病了一冬几乎咽气的小崽子活了下来。
……又凭什么轮到她活下来?
“吴王这次倒是没有迟。”
他看到那小崽子朝自己看了过来,扶着她旁边那个不知道行几的妹妹冲自己这么说。
“……陛下的丧事,本王自是不会错过。”
叶山鸣依旧拒不改口,颇为挑衅地看着面前的新帝,想是要看看她到底能拿自己怎么办一样:“倒是大小姐看起来气色很差,倒不如不必这般为陛下的丧事操劳了,若是为此又病了,先帝在天之灵怕是也要伤心。”
“为人子女,为父亲尽孝也是应当的。”白华也没有为吴王这样的称呼感到生气,他的倚仗也无非就是他自己带来的那些人马,但那点人马可不能叫他心想事成。
他总是把事情想的太简单又太过顺利了。从前他能如愿以偿,只是因为爹爹事事都愿意顺着他来帮他处置妥当,所以他总觉得世上无难事。
但他们两人之间可不像他与爹爹一般亲厚。
“倒是吴王还一如当年那般放荡不羁,”她只是噙着笑意看着面前脸色难看的吴王,慢条斯理地说道,“朕原本以为你会像当年鞍萧谷一役一般姗姗来迟呢。”
当年鞍萧谷一役吴王因为喝酒误事险些叫当时楚军的十万精锐尽数埋葬于此,如果不是顾荣意识到不对后带兵与韩和汇合一同前去支援,他们不仅拿不下鞍萧谷这个他们觊觎了许久的咽喉要塞,甚至会因此葬送楚军将近三分之一精锐元气大伤。
三分之一的精兵,足以叫那时候多线作战辗转数地已经弹尽粮绝的楚军陷入绝境。
鞍萧谷被收入囊中后,顾荣才能在往后数年间牢牢把持着大楚的后方,不仅提供了源源不断地补给,也一次次抵御住了外敌来袭。正因为鞍萧谷如此重要,当年罔顾军令喝酒误事的吴王最终才会被先帝分去吴地,也是为了在当时爆发的群愤中能够保下他的性命。
甚至于若不是因为先帝出手力保叶山鸣,他在犯下那种重罪后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好说。
只是因为此事到底叫先帝手下与他产生了裂隙。索性还有顾荣力挽狂澜压着其余人才没有叫军心动摇,但曾经效忠于先帝的幕僚从那以后也有不少向她投诚。
先帝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理亏,因此对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也没有阻拦自己越发优秀的长女逐渐掌握大权。
——从这点上来看,顾荣甚至得向叶山鸣说声谢谢。
白华也确实这般对他说了“谢谢。”
“走吧,不必搭理他。”眼见叶山鸣气的面色铁青,白华说完这话后也没多给他一个眼神,只是偏头对身边扶着自己的顾蕊说:“再耽误下去怕是要误了时辰,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顾蕊眼睁睁看着自己长姊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眯起了眼睛——她最近才观察到长姊如果高兴的时候就会像张良人养的那只狸奴一样眯起眼睛——然后自言自语道:“爹爹应该会高兴吴王去见他的。”
顾蕊只感觉一股冷气从后脑勺沿着脊骨一直蹿到了尾椎,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去见他”和“来见他”,这可是两种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