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了。”
他将掌中碎瓷斜向下拉,在来者浮夸的皮囊上撕出一道长长的裂口。瓷片锋锐的边缘斜着切入人类柔软的肌肤,红色的血珠儿缓缓地渗透出来,好似母亲那条在着急忙慌地收拾首饰时不慎扯散了的红珊瑚链子。那时他从脚边拾起散落的珊瑚珠递给母亲,手却被一巴掌拍开了。
“那就去死。”
莲沼诚真似乎听到了风声,但他已经不再害怕了。他只是条件反射地攥紧拳头,闭上双眼,等待那一道会将他的身体撕扯得粉碎的罡风。
不要痛不要痛不要痛不要痛……
父亲交代我的,我做到了,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到。自己想做的也没有做到。
没能和狐狸哥哥成为朋友,没能从药师老师那里学到作为一方领主所应当拥有的知识和手段,白兔子的杯子也亲手摔碎了。
父亲。
母亲。
兄长。
姊姊。
……我才不是被抛下的孩子。
——————
“侍从的人数不对?”阳一又一次向渡边平步确认。
“内务那边清点过几次,昨日那一批里的确少了两个人。进去二十七人,出来二十五人,这少的一男一女是去了哪里呢?”
渡边平步摊了摊手。
“就算是不长眼睛触了谁的霉头被打杀了,也该事后向内务通个气。主事的是个老人,今日头一次向我诉了好些时间的苦,说是就没见过这样儿的。”
“转告那位内务的主事,就说我们不会随意打杀侍者,更不会随意把女子抢去做姬妾……男子也不会。让他安心做事,不要整日幻想这些有的没的。”
阳一叹了口气。
“至于那个人,是该好好查,牵扯到人命就不是小事。好在现在天守阁已经完成了基本的修缮工作,来往的人并不多,做起事来也不算麻烦,这差事交给你去做如何?”
渡边平步的第一反应是扭头看了看从一开始就坐在一旁翻阅账本的药师野乃宇,见其不发一言毫无反对之意,才眼睛一亮应承下来,声称会将差事尽力办好。他将这两人的意图看得分明,也乐于顺着杆子爬上去。
“牵扯到人命就不是小事了”……噗。
哪怕是那位黑色的狐狸,说出这句话也只会让他忍俊不禁,遑论它是从阳一口中说出来的,遑论它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从前可从未在意过亲朋故旧以外的人命,而让他十分确定、肯定的是,关于这一点,面前的两名忍者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唉,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在做城主啊。
渡边平步垂下双眼,再抬起头时又是那幅谦和的模样。
眼下的局面还是要继续着力于自保,多余的都要以后再说。好在现在情况不错,阳一和药师愿意把事情交给他做,本身就是在释放友善的信号——他们并不打算让自己占着城主的名号吃白食。
这两人要借“城主”的名号去做事,自己也要掌握部分权力以获取安全感。通过这种方式来试探着实现权力的共享与让渡,未尝不是一种各取所需。
渡边平步清了清喉咙,面上适时地表现出些许欣喜:“那……”
紧接着,他的思维与声音都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吞没了。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前,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已将他拥入怀中。天地刹那倒转,他茫然地抬头,入目便是伴随着坍塌飞扬迸溅起来的木屑与尘埃。
站在那里的是……黑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楼上——
“稳固结构!别让这里塌了,不然局面就难以收拾了!”冷静的女声紧贴着他的耳畔响起。
回应的是一句脏话,且听上去又惊又怒,但那声音的主人还是果断抛弃了经由多日训练才得来的看得过去的伪装,与他那几个哑巴小弟一同以一种堪称恐怖的反应速度和让人看不明白的忍者手段稳固住了上一层又或是两层的楼板,止住了可能发生的进一步坍塌。
渡边平步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发颤,可耳朵捕捉到的只有异常的冷静:“发生了什么?”
护着他的药师野乃宇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死死地盯着坍塌下来的“战场”,过了几息才答道:“看起来是你的目标自己跳出来了。”
她垂下眼睛,镜片背后的眸中有些难以辨明的风暴:“而且还做了件大事。”
大事?
渡边平步眨了眨眼。在他思索清楚以前,几点灼热点在了他的面颊上。
“这是……”他伸手摸了摸。
“血。”药师野乃宇言简意赅地答道,又在余光扫过他沾了血的指腹时轻“咦”了一声,仿佛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
“是谁的血?这——嘶!”渡边平步话音未落便变了脸色,猛地甩起手来,然而任凭他将手甩出残影,那些沾染在他指腹与面颊上的点点血斑也无半分脱落或飞出的迹象。它们只是自顾自地升温、沸腾,不平静的表面反射出超常的鲜红且明艳的光。
这骇人的高温要怎样才能停下?会在皮肉上燃烧起来吗,还是会如沸水一般四处迸溅?
就在渡边平步大脑一片空白,认为自己将要被几滴血烧穿骨头抑或是直接炸成灰烬时,那摇曳颤抖个不停、几乎要被他冠以“酷刑”之名的恐怖血液却倏而变得平静、稳定。
它们凝聚、滚落,闪耀着火焰跃动一般几近于妖异的美丽,抑或干脆就是妖物精怪之类的活物在尽力吐纳,而后——
渡边平步屏住呼吸,几乎无法挪开自己被慑服的眼睛。直到那几滴仿佛活着的血液飞回到它们本该在的地方——忍者黑狐的掌中,又听从他的号令,将一同落下来的另一人穿成了筛子,渡边平步才陡然一震身体,受惊似地猫在了药师野乃宇的身后。
药师野乃宇看了过来,她的面色在镜片反光的遮掩下并不明晰,但在某个瞬间,渡边平步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它一闪而逝,让他几乎分不清那是不是幻觉——候在命运终点的死亡似乎在那一刻向他迈步,存在于记忆中、活跃于梦魇里的大畑家抑或是莲沼家的血泊亦泛起浓稠而暗沉的血潮。
可是,血也……可以是这样的吗?
啊,药师野乃宇她……
“离我远点,别贴太紧,”药师野乃宇的声音听上去与平素里别无二致,“退到不会影响我动作的安全的地方去。”
“……好。”有关死亡的幻象从眼前褪去,他捂住自己的嘴退后几步,耳畔的心跳震若擂鼓,他因此而不安、恐惧,却也因此而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这里的距离足够远,既不会影响药师野乃宇的动作,又不会被更多的血液波及。
……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再一次看到那样的血液。那种……全然超出他的理解的,妖异而美丽的“火光”。
那血液是不同的。
在天赐一般的直觉的引导下,渡边平步近乎偏执地认为。
不仅不同于其他人的血液,也不同于自己见识过的其他所有的忍术。相较一般意义的“忍术”,它似乎更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认知,干涉,使用,掌控。人的主动性莫过于此。
……所以,会有人能够掌控自己的生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