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芫低声道:“我会的。”
药汤太烫,容夫人喝得也很慢。
她意识还有些不清醒,喝着喝着就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容芫丝毫不见不耐烦,端着药碗守在她身侧。
“今天天气,好了许多了。”容夫人昏沉间说道。
“雨停了,是个大晴天。”容芫道。
“隆庆班是不是来了?”容夫人问。
“来了,”容芫点点头,“女儿去听了听,这回又唱了《长亭送别》,过些天还要唱《狐仙报恩》。”
“你还是那么爱听戏。”容夫人笑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跟璇儿最是要好,隆庆班一来,我就带着你们两个小的去听戏。你最爱《长亭送别》,璇儿喜欢《狐仙报恩》……一转眼,都好多年过去了。”
容芫默默搅拌着药汤,小勺碰到碗壁发出清响。
“你这点,倒是随了我,娘年轻时也最爱这些情情爱爱的本子,天天想着爹给我找个状元夫婿回来,只要有好学识,好样貌,家世什么的都不重要……”容夫人声音渐渐轻了下去,“你与那裴书生,如何了?”
“女儿现在无心这些事,”容芫低声道,“只想侍奉爹娘。”
“娘不想你把青春荒废在我们身上。”容夫人道。
“不是荒废,”容芫叹了一声,“娘亲答应我,莫要这样说了,女儿照顾你们是应当的。”
“好好好,不说了。”容夫人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容夫人不再提他们耽误容芫的事,思绪渐渐又回到过往的记忆上。
“你第一次听《长亭送别》时,听到小姐投湖,哭了好久。”身子没有力气,容夫人说话也慢了许多,“娘哄了你半天,怎么哄都哄不好,又不敢告诉你小姐之后会活过来,怕告诉了你后头的情节,你哭得更厉害。还是璇儿偷偷跑去买了串糖葫芦,你倒好,竟那般馋嘴,嘴里一尝到甜的就不哭了。”
提起这段往事时,容芫脸上终于也浮现淡淡的笑容。
“也不知道璇儿现在怎么样了,”容夫人闭了闭眼睛,“不知她回到家了没。”
容芫默不作声。
“算了算,这是隆庆班第三回唱《长亭送别》了。”容夫人回忆道,“第一回你哭成了只花猫,第二回晓得情节,倒是不哭了,结果回家的路上跟曲家那丫头打闹,一不小心跌到路边,给砖头磕出血来。侍卫送你回来时,险些没把娘吓死。”
容芫道:“我都要不记得了。”
“你那时候,可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容夫人伸出手,点了点容芫腰侧,“伤口倒是不深,就是留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疤,你觉得身上有疤不漂亮了,偷偷哭了小半个月才好。”
容芫垂着眼眸:“娘记得好清楚。”
“算上璇儿,我这辈子就你们两个女儿,”容夫人道,“哪能不记得。”
容芫搅拌药汤的手顿住。
片刻后,才舀起温了的药,喂容夫人喝下。
容夫人喝完药后,放平枕头,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青萝又小声催容芫休息,容芫这次没再拒绝,吩咐好守夜的下人,便与青萝回了自己的院子。
“热水已经备好了。”青萝一边接过容芫脱下的外衣,一边说道,“我再去煮碗安神的汤,小姐喝了好睡觉。”
“有劳你了。”容芫看着青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青萝走后,容芫却没有立刻去沐浴。
她走到铜镜前,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直到脱得只剩一件小衣,方才撩起衣摆,侧过身,往铜镜里看去。
那腰侧靠后,被容夫人点到的地方,是一片白皙光滑的肌肤,没有任何伤疤。
容芫握住没有插上蜡烛的烛台,烛台表面被擦拭的光可鉴人,照出容芫一双低垂下的眼。
那双眼睛平静,沉默,带着几分隐秘的坚定。
容芫毫不犹豫地握着烛台,让它的尖锐处对准皮肤,狠狠扎了下去。
一瞬之间,血流如注。
疼痛让容芫的意识一时恍惚,她好像和多年前那个被砖石磕破腰的女孩有了一瞬重合,一起经历了那段她不曾参与过的过往。各种发生过的,未发生过的记忆碎片在脑子里匆匆掠过,容芫又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情。
被灯火照彻的戏台,沉重的棺木,飞扬的纸钱,唢呐声起,轰轰烈烈为戏中人送葬。
台下的女孩仍沉浸在小姐投湖的一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年轻的妇人手忙脚乱地哄她,泪水快要浸湿她半个袖子。
有人递出两枚铜板,买来一串冰糖葫芦。
晶莹剔透的糖浆裹着红彤彤的山楂,它被保护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还在抹眼泪的女孩前。
当糖葫芦映在她的眼睛里,咬下一小块表面的糖时,她终于破涕为笑。
“我吃一个,你吃一个。”女孩小声说道。
法术的光芒亮起又熄灭。
当容芫拿帕子擦干皮肤上的血,暴露在空气中的却不是一个新鲜伤口,而是一个看上去已经存在了许多年,指甲盖大小的伤疤。
容芫清理掉那块帕子,终于往放有浴桶的屏风后走去。
在容芫没有留意到的屋顶,目睹了一切的闻雁静静坐着。
“你不是折柳人,你是离人。”闻雁轻声道,“她们为什么会将你看作容芫,你又为何要成为容芫?”
这些问题无人给出答案,散落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