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时分,断魂野方向火光冲天。
自松陵死里逃生后,存活的十六家弟子大多随蒲灏去与临江世家汇合,除了他们,东虞其余城池的捉妖师也自发赶来,林林总总共凑了两万人,迎战南地十万妖邪。
背水一战,他们胜出的可能,极小。
雪夜突想起那年在听雨斋,凌虚替他算的那一卦,说:人间太平,爱人平安,他最终只能求得一半。
原野之上,众人冲锋陷阵,松陵那端忽起巨大的塌陷声,惊起半空飞鸟。
雪夜惊恐回看,那座城陷进了地下,尘土飞扬,坍出一座巨大的峡谷,只是,城上方的浓雾一点没散,铺陈开,挡住了前去查看的所有人。
雪夜明白,他求得的是什么了。
昭歌……
“雪大人!”
空中冥界诸神尽数落地。
“冥帝传令了。”
雪夜颤声问:“什么?”
他们望向远处彻夜燃灯警戒的临江城:“护临江,断花魂国地下通道。”
……
夜尽天明,三日后,凡间尘埃落定。
雪夜抽空去了趟青石村。
到那时,所见亦是满目废墟。
——青石村也塌了。其方圆五里内所有道路村庄荒地,尽数下陷,被乱石泥土埋住,难辨具体方位。
村外山崖边,早一天到此的尹世霖,在这跪了一整天了。
那夜,从昭歌口中得知尹惊舞下落后,他马不停蹄往这里赶,顶着狂风走在出临江的道路上,与赶来支援的各城池长老捉妖师擦肩而过。
那一路,他什么都没敢想。他依赖的人一个个消失在他眼前,走向必死的结局,他的故乡在他身后坍塌,他没有回头看,唯眼泪被猎猎的风刮得破碎。
小舞,等着我。
他试图抓住命里最后一束光。
可现在,北地天光晴好,他的光却永久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尹世霖醒过神,抓起手中剑,猛地往自己脖子上架去。
有人紧紧抵住他的手腕。
尹世霖扭头,雪夜望着他,眼底裹着伤痛,道:“我只能救你这一次,之后还要不要寻死,全看你。”
他往尹世霖手里放入一枚银茧,告知他用法,转身消失在天际。
尹世霖犹如做了一场梦,痴望着那枚银茧,许久后,擦去了满脸的泪。
照雪夜所言,化阵,施法,窥探尹惊舞死前的记忆。
***
那一夜,她与尹家杀手血战,杀到最后两人时,遇见了那几个妖。
再醒来,人已身处深入地底的妖洞,被不计其数的妖邪围在当中。
环境过分陌生,压抑,幽暗,闭塞,尹惊舞仰头看了看,便知自己是上岸的鱼,沉入海底的鸟,无法逃离了。
她爬起来,捏紧剩下的小半段白绫,孤自一人面对五花八门兽首人身的各类妖邪,道:“绿萝乡那些人呢?”
抓她来此的女妖道:“在这里啊,我们这些妖,都受过绿萝乡村人的血肉魂魄滋养。”
整个妖洞的妖全笑起来。
尹惊舞:“你们……吃了他们?”
“妖吃凡人,天经地义,想当年,我们也是偶然经过,发现那村里平白多了好些人,正好我们急需大量凡人滋补修炼,便趁那日乌云盖顶,前去灭了那个村子,谁想还漏下了你。”
“但,你以为你真是侥幸逃过一劫吗?不然,你是凑巧进了山洞,被洞神给救了,否则我们早发觉你气息了,被白骨族盯上的村子,方圆一定的范围内,从来不剩活口。”
洞神?尹惊舞莫名想起了当时在洞里抓到的那只兔子。
“现在,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吃掉他们的?”
满洞充斥白骨精挪动的咔咔声,他们朝她走来:“我们可以让你切身体会一下。”
那一瞬,尹惊舞想过很多:这个真相,她苦等了十五年,可原来绿萝乡全村被害,只因白骨族一时兴起,想吃人了。
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无辜的人死在这些妖手里,不为人知,尸骨无存,终其一生无法报仇?
她好恨啊。
“当年尹家尹子珏在漓城杀掉的大妖,也是你们族群的?”
女妖停驻,冷笑道:“这段时日,你身上可有显出一道奇怪的印迹?”
尹惊舞下意识捂住手肘。
女妖道:“这便是你们杀我姐姐的报应!你与尹世霖都逃不过,看吧,你儿时为洞神所救,没被我们吃掉,进尹家长到这么大,又身中黑蝶咒,我说过,我们手里从无漏网之鱼,你是,陆昭歌也是!”
“你与尹世霖的爱有多深?他愿意为你去死吗?我看他愿意,可惜这回死的人是你,不过他也休想好过,等下一世,他就能为他心爱之人去死,你是没这个机会见到了!”
话音落,他们近在咫尺。
尹惊舞无惧,无畏。
昭歌,尹世霖!你们还会记得我吗?
这十九年来,我很感激你们,但我要先走一步了。
别忘了我,别忘了绿萝乡死去的那些人!
几番抵挡,杀掉两个妖邪后,白绫碎成几段,尹惊舞跌倒在地。
“我们随手一击,你们就得以命相搏,凡人,终将臣服于我妖族!”
尹惊舞拼尽最后的力气道:“你们,休想战胜我们!”
妖邪张开獠牙猛扑过来,齿牙渐近。
术法破碎,尹世霖仓皇瘫倒。
他往远处望了会儿,目光又停在那把剑上。
去死,去陪尹惊舞。
还是……活着?
去过他从前最惧怕的日子?
***
冥界,往生门。
这两年,妖司时局稳定后,雪夜成了往生门的常客。
从找到玄冥卷入口后,他每月都会来山中,不厌其烦地让墨子慕放他进去。
起先,墨子慕很是暴躁,常施以冷言冷语,嘲讽他,为难他,有时更会借机躲开,让他在山门前空等,哪怕白无常去说好话也不愿露面。
雪夜从不说什么,只在山中静默地待过一天,十天,一个月,半年,直到墨子慕许他入内。
如此持续五六年后,墨子慕总算消气了。
他不再计较凌煜的死,雪夜再来,他会主动给他放行,但从不与他说话。
他沉默,雪夜亦无言。或者说,这些年,他一直这样,枯瘦,疏离,孤僻,从前外冷内慈,如今内外都成了柔软的冰,寡言少语,死气沉沉。旁人甚至不敢劝,总觉他一击即碎。
后来,数着日子,便到了十年后。
又逢雪夜踏入山间,墨子慕早早在草亭里迎他,与他说了多年来的第一句话:“那卷书中,到底有什么?值得你月月来,年年来,一找找了这么多年?”
雪夜换了黑衣,人与衣色一般沉郁:“有她的魂。”
冥界的传言,墨子慕懒得关心,倒听白无常提过一两句,哼道:“玄冥卷内妖邪遍地,一道孤魂落在那种地方,早不知进了谁的肚子,你死了这条心吧!结局既定,你百般否认,它不会有分毫改变,一天天像着了魔似的,我真怕你也死在里头。”
雪夜情绪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