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明,昭歌从后窗翻进屋中,解了被血濡湿的衣袍塞入床下盛水的盆里,人才躺好,霍天便来敲门了。
“昭歌,你醒了吗?”
昭歌迟了会儿道:“醒了,师兄。”
霍天进来,神情有点复杂,陆家宅院深深,在这能听到外面吵吵嚷嚷,街上必定出了极大的热闹。
昭歌恍若不知:“出什么事了?”
霍天沉重道:“昨晚后半夜,降妖盟会四位长老全被杀了,城内都吵翻天了。”
昭歌听见自己干巴巴道:“这还真是,多事之秋。”
她脸带病容,满是倦意,与往常并无两样,霍天看了看她,道:“昨夜你出去过吗?”
临走时,她安排陆伯在她没回来前拦住霍天,他没发现她不在吧?明知这是友善的试探,昭歌仍然选择了隐瞒:“没。”
霍天犹豫了,他闻到她身上有草木的清香,心间微妙,但并未追问:“县衙的人马在全城彻查,不知能否抓到凶手,我真好奇,谁敢公然和樊家过不去。”
昭歌感叹:“对啊,很有胆量。”
是她干的。
桑典已叫蛊虫啃完,尸骨尽腐,消失于深山老林,极难被人发现,她杀玄风净思惠心平阳子四人时,可没这般掩人耳目,现场流血成渠,触目惊心,连她自己见了也胆寒。
她就是要让松陵十六家那些为虎作伥的掌门弟子好生瞧着,与樊家合谋谋害松陵百姓的下场。
当年陆家为了护这些平民百姓,殚精竭虑,他们如今身居高位,却敢放任罗刹鸟伤人,致使满城老小死的死瞎的瞎,活命都成问题,四长老的今日,便是他们的明日。
至于樊渊,樊家守卫重重,她还没寻到机会进去,但也不会放过他的。
又两日内,昭歌不理会城中动向,照旧深居简出,装作伤势未愈,等四大长老被害之事因县衙一无所获而偃旗息鼓后,她到了尹家。
尹惊舞去给伤了双目的百姓看诊,邵虹在家里吩咐设粥棚赈济平民的事宜,见她过来,与她进了内室。
尹世霖在旁僵坐,没敢看她。
昭歌也目不斜视:“尹夫人。”
邵虹闻听了樊家桑典失踪与降妖盟会四长老被害,据说樊渊去到长老们的住处,目睹他们的死状,同样惊骇得半天说不出话,她看昭歌的眼里,禁不住多了些赞赏。
过往,陆昭歌身上一直有陆家人的共性:仁慈有余,锋芒不足。他们正义良善,殊不知天底下的人,从来畏威不畏德,做人,该狠还是得狠。
“姑娘查清了?”
无人能在化尸蛊的摧残下撒谎隐瞒,昭歌道:“查清了。”
邵虹微微颔首,这两天她也逼问过,尹世霖始终嘴硬,直到柳春查到前几日尹风遥暗地里去过樊家,方知晓了背后真相。
陆家的仁慈落在自己头上,还是极好的,想来陆昭歌不会迁怒尹家其他人,邵虹沉出口气,道:“是我教子无方,姑娘有何要求,我定全力满足。”
昭歌道:“我要尹风遥,以死谢罪。”
从小到大,她没见过尹风遥几面,完全想不出他害自己家人的缘由,此时,也无意去追根究底了,她的哥哥陆林枫,是个堪称完美的人,她不愿从尹风遥口中,听到半分诋毁他的话。
“尹风遥死,此事便算了了,我不再为难你们。”
一条命,换陆家上百口人的命,很划算了,邵虹正欲点头,尹世霖显露纠结之色,双膝重重磕在地上:“昭歌……”
昭歌起身,冷眼俯视他道:“尹世霖,你若敢开口求半句情,你我十多年的友谊,将会在今日终结。”
尹世霖望着她,话迟迟未出口。
昭歌道:“我没权利替我家人宽恕任何人,他死后告诉我,我来验尸。”
冤冤相报何时了,陆尹两家的交集,就在这里瓦解吧。她累了。
邵虹道:“那樊渊你想如何办?既然我们目标一致,合作吧,昭歌。”
昭歌头也没回:“心领了,今后我不会再登门,就此别过吧,另外,此事,别告诉小舞。”
***
黄昏时分,邵虹踏足了青松院。
这院子,十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平淡无奇,她忽略多年,从未放在眼里,未曾料到,这个寂寂无闻的废物的一念之差,冥冥中左右了捉妖界八年的格局。
若尹风遥当年没去找樊渊,陆家尚在,她的子珏是否不会死得那般凄凉?子珏活着,尹家未受黑蝶咒所扰,岂能败落到这个地步,以至被樊家欺凌,连她的钰儿也惨遭毒手。
尹风遥屏退了所有下人,孤自坐在窗前,见到她,眼眸古井无澜,和屋子一样晦暗灰败。
邵虹盯着他,半晌道:“你还真是和你那个娘一样讨厌。”
两人都从天而降,横冲直撞闯进她的生活,将她这半生搅得天翻地覆,她上辈子,一定欠他们的。
而今,所有纠葛曲折,将被划上句点。
尹风遥望着她放下那壶毒酒,斟上满满一杯,眼睫颤了颤。
邵虹推过杯盏:“陆昭歌让你以死谢罪,才不迁怒我们,好歹一家人,我不想你走得太难看,这是专程给你找的,喝下并无痛感,你自己来吧。”
尹风遥笑了笑,他这潦草一生,从出生起便全是悲剧,邵虹怪他,他又该怪谁呢?
尹世霖仓皇行进来时,尹风遥已饮了毒酒。
此酒确无痛意,他只觉全身阵阵无力,瘫软在地,蜷曲着,像一只真正的爬虫。
“哥!”尹世霖抱起他,连声哭唤。
尹风遥闭了眼,他曾经也很羡慕尹世霖,他生下来便什么都有,众星捧月,命运待他格外柔和,下辈子,他能否得到这样的偏爱?
***
这两天内,四大长老的丧事办得差不多了。
樊渊回到樊家,手下匆匆来报:“掌门,桑统领还是没找到。”
桑典外出办事,数日来踪迹全无,想是遭遇了不测,樊渊道:“这么久都杳无音信,多半是死了。”
手下吃惊:“那,还找吗?”
桑典回归那夜下了雨,沿途痕迹杂乱,极其难查,他们已经快把松陵翻过来了。
樊渊横他一眼:“找!死要见尸,查清他最后出现的地点,以其为中心,向四周一寸寸的搜寻,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桑典被害,降妖盟会的人又不明不白身首异处,血溅当场,背后之人显然冲樊家来的,樊渊想起那日楚楚死前满眼的幽怨,心里不禁怪异起来。
她怎会对樊家之事那般清楚?尤其还知道乌羽的存在,此事仅他的两三个亲信明晓,连王九阳和牧三途他都防备着,是谁透露出去的?
须臾,紫斋暗探到了:“掌门,陆昭歌这几天还在陆宅养伤,霍天陪着她,两人极少出门,凌虚在临江没回来过,尹家那边一如往常,尹风遥回家后便足不出户,邵虹想尽办法安置城内流民,忙得不可开交。”
都有事做,不是他们吗?现下还无法确定。
樊渊道:“那个贱人呢?”
暗探道:“尸体扔到乱葬岗了,派人盯着呢,但始终无人靠近,她生前踪迹一概查不到,也不知是否真有个姐姐。”
樊渊冷笑,生前踪迹一片空白,这种人通常只有一个身份:被人自幼培养的细作,或者……想到另种可能,樊渊心跳忽地一断。
他猛然意识到,楚楚此事背后,隐约有妖邪参与。
这些年,凭借乌羽,他害了许多潜心修炼的善妖,毁了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修为,临江在世家镇守下固若金汤,没有妖敢来寻仇,他毫无惧怕,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许想报复他的妖,的确来了呢。
被他害死的善妖里,有部分并非单打独斗的,张季青的话也是验证,南地有妖要攻打松陵,那些对他怀恨在心的妖,难说会不会与其勾连结盟。
听雨斋和尹家要继续提防,妖邪也需去查证了,得防患于未然,
毕竟万一打起来,妖比人残暴多了。
樊渊道:“派人去查找松陵内外有无妖踪,尤其是翻云岭和小刀山,若此地没有,去周边,再没有,便去南地断魂野探探,做得低调些,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另外,多派些人,密切盯着王九阳。”
那晚,楚楚当着他的面,说他与陆家灭门案有关,保不齐王九阳心里会作何想,平日他独善其身,对陆昭歌不屑一顾,可人是会装的。
何况从楚楚之事来看,王九阳是有底线的,这样的人,平时能用,危急时刻却不可靠,容易反水。
樊渊本不想给他机会,樊见山牧三途死后,他身边信任之人一下少了大半,若因猜疑杀了王九阳,重新培养新人太麻烦了,先盯着他吧,等他显露马脚,再杀不迟。
仅仅过了一天,妖踪还没查出,樊家探子却在翻云岭有了重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