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远,中间隔着焚烧妖兽的浓烈青黑烟雾,看不太清,只见那“人”走路一瘸一拐,全身自腰往上,被艳红的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如顶着一座小山,头脸都不见,昭歌简直怀疑他能瞧得到路吗。
近了,夹杂血腥味的妖气迎面涌来,昭歌满眼警惕。
果然有大动作等着她呢。
这是……什么妖?
那个“人”,与他头顶的东西并非连体的,那是把活的伞,正在吞吃一个人!
等完全瞧清,那人也被啃得差不多了,独剩两只脚在素白的伞边沿下晃来荡去,边沿上端的伞面被血浸透,高低起伏地波动起来,似在吞咽。
昭歌提剑攻过去,那伞骤然张开,冲她吐出大堆秽物,她闪身避过,见它吐出的是滩血肉混杂的碎骨。
吃尽,伞妖化作人形,是个女子,身着红白混乱晕染的衣袍,满脸暗红的纹路如蛇在肌肤下爬游,眼神像兽,无情无欲,唯有对人肉强烈的渴望。
这样实打实对上一个害人的孽妖,昭歌蹊跷极了,这妖怎会无端出现在这的?松陵防守森严,只能是罗刹鸟乱城期间,有人故意投放了这个妖,意在杀她。
想明这点后,昭歌没给那妖反应的时间,甩出缚妖铃,铃声一响,伞妖浑身的妖力腾动,绯红滴血的眸子恶狠狠扫向她,飞身扑起,探长的双手抓过来,昭歌翻身闪避,过招时,数次与其正面相对,这女妖都表现的杀意腾腾,眼里看不到半点情绪,她只好放弃了。
又一掌击打她面门,昭歌提剑自伞妖掌心穿过,抄起铃铛捆住,甩出几张灵符临时画了道缚妖阵法。
漫天灵流自上而下压制住妖气,伞妖被困,撕扯一番,暂且停了手,不安地挣扎。
昭歌走到阵法前,平视她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你手臂上刻有名字,方才吃掉的那个人,是你的主人吗?”
伞妖瞪着她,启开染血的唇齿放声冲她咆哮。
昭歌怏怏退了退,此妖神志尽失,根本问不出什么,身后有脚步声,她拔剑回头,对上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樊见山立在不远处望着她,神色有一丝放松。
他来此,昭歌不觉意外,只奇怪他莫名其妙在她面前现身,若是来看这妖杀她的话,他不该待在暗处旁观的吗。
除非,他想亲自动手。
昭歌往四周扫了扫,总觉有不怀好意的视线在窥视,睨着樊见山不说话。
樊见山目光在她脖子处滞了滞,瞧着阵里那伞妖道:“这妖从何来的?”
装模作样,昭歌道:“樊公子应该比我清楚。”
樊见山被她一句话弄得窝火,他跑了这么久来看她,她以为他为了什么?
“我不清楚。”
昭歌冷嘲道:“可以回去问问令尊,做都做了,有什么好掩饰的,你们不是想杀我吗,动手吧。”
樊见山道:“你这是何意!”
昭歌道:“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承认?罗刹鸟为何进城?昨夜暗影的人上翻云岭又是谁人所为!樊见山,我突然有点后悔屡次将你们犯下的事轻轻揭过了,你们眼里从来看不到任何人,那些丫鬟,松陵满城百姓,落在樊家手里,全是蝼蚁,若能重来,我应该会在昨夜之前与你们鱼死网破。”
樊见山持剑指向她:“你再说一次!”
昭歌反手一掌击落他的剑,樊见山道:“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从未想过害你。”
昭歌道:“你没有?对,你只是在旁观望,纵容一切发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这样毫无悔意的行径,与你那自私冷血的父亲,没什么分别。”
樊见山被戳到了痛处,又想起那日雪夜对他说的话。
樊渊谋害陆家人时,他年纪尚小,可樊渊也让他参与了,全程他都清楚,樊渊说,他要用陆家的灭亡,教会他,何为挡我者死。
这件事,终究也成了他与她终身的隔阂。
两人对峙间,唐绍忽然来了,惊诧唤道:“昭歌!”
昭歌道:“舅舅,别过来!”
樊见山在,她手边还封着个伞妖,危险重重,唐绍却违了她的愿,闯过来挡在她面前:“又是你!”
因着先前樊家的行径,他也认得樊见山,怒道:“你还想来害她!”
樊见山不屑道:“滚开。”
昭歌道:“舅舅,你别管,这是我同樊家的恩怨。”
唐绍没动:“当初,你那个父亲在我妹夫一家的丧礼上假惺惺装好人,可我知道,陆家遭遇的意外你们脱不了干系!”
有铃铛叮铃落地,昭歌与樊见山同时捕捉到这微弱的声响,转头望去,被捆得好好的伞妖,居然挣断了缚妖铃,周身妖力强了数倍,法阵被破,森寒的妖风在地上盘旋,卷起尘沙,樊见山才定睛,便见那伞妖的两只手爪如探长的巨蟒朝他抓来。
黑蒙蒙的妖气盘旋在十指间,蕴含了电闪雷鸣之势,这场面太骇人,他下意识闭了眼,随手拉过什么一挡。
这一瞬,昭歌思绪也在飘移:为什么?这妖孽缘何突然发狂,能绷断缚妖铃?四周还有什么人在!
爪子从肉里穿过的动静,惊醒了他们。
樊见山耳边传来闷哼,旋即是昭歌撕心裂肺的惊呼:“舅舅!”
他睁眼,见自己擒过来挡那伞妖手爪的,是唐绍。
伞妖抓穿了他的脖颈,冷风一吹,他掉落的血水雾一样散漫开来。
樊见山愣住了,急忙松手后退,唐绍的身躯轰然倒下,昭歌一剑斩断那伞妖手爪,扑过来扶住唐绍的身体:“舅舅!舅舅?”
被活生生穿了脖子,得多疼啊,她崩溃道:“舅舅……”
泪水模糊了视线,唐绍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这么永久地闭上了眼。
手抓住她,至死也没能放下。
心疼得太厉害,昭歌忘记自己是如何起身的,她顾不上那伞妖在何处,只记得她捡起地上的剑抵在了樊见山心口,道:“我杀了你!”
樊见山处在极大的震撼里,失神辩解道:“我,并非故意……”
昭歌从未这么恨他过,一咬牙,剑尖没入三分。
痛感让樊见山皱了眉:“昭歌。”
“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道旁昏沉的竹林内,王九阳撩开面前梢叶,密切注视着街上的两人。
见他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他心跳狂乱,忍不住呐喊陆昭歌快些动手。
杀了他,快杀了他!你杀掉樊见山,来日,我杀了樊渊,那我们……是否也算为你们一家报仇了?
王九阳又忆起多年前,一场洪水毁了他的故乡,他在流民堆里混了半年,后来,弹尽粮绝,那群饿红了眼的难民将瘦弱的他绑了起来,想拿去煮了吃,他拼死反抗,被拖走时,偶然路过的陆靖原出手救下了他,死里逃生后,陆靖原看了他会儿,对他说:“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
那是他一生中,听过最难忘最让人安心的话。
无论陆家其他人怎样,陆靖原的仇,他得向樊渊报了。
那边,樊见山又说了什么,眼瞧背后的伞妖悄然逼近,王九阳面上浮现癫狂的笑。
“我从没想过害你,我——”
话没说完,腥热的血溅了昭歌一脸。
昭歌僵直了身躯,视线从樊见山呆滞含泪的眼里,缓缓下滑。
伞妖长蟒似的手爪,从后豁开了他的腹部,尖利的指甲透着猩红的亮,妖气在腹腔内游走,昭歌收了斩妖剑,呆望樊见山颓然砸落。
她脑中一片空白,剑尖挑刺过去,暂且逼退了伞妖。
樊见山倒在血泊里看着她,眼里写满了不甘。
昭歌站在原地,抬头防备那伞妖再来偷袭,樊见山只能看见她下颌处的血,点点滴滴砸落,混杂了零星的泪珠。
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最终记起的,是七岁那年的元宵灯会,他在街上遇到了他们一家人,她被陆靖原牵着,一蹦一跳从他身旁路过,笑得很美,胜过那晚满街璀璨艳丽的花灯。
那时他就在想,怎会有人的笑这般好看呢。
“昭歌……”
闻听他凄然的呼喊,昭歌总算在对抗伞妖的间隙,寻机会停驻在他面前,她低头看他一眼,道:“我们一家人的死,是不是你们樊家干的,我想听你句实话。”
樊见山释怀地笑了。
他与她,确实没机会了,从来就没有。
见他闭了眼,昭歌谨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触到气息断了那刻,她说不上心里复杂的感受都来自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