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歌扬起头,道:“不怨,我知您用心良苦。”
去荣州一遭,给她留下的伤害这辈子都难以抚平,可她的收获也很多,若还屈居在松陵,她又如何能与元佑交锋,知晓世上还有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孽妖,地牢里的无辜百姓被妖鱼肉,百叶城的人市连襁褓婴儿都不放过,还有在况英谋划之下,永平全城人的灭亡,一幕幕的惨剧叫她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极重,极沉,毫不轻松。
除妖邪,护百姓,绝不仅是一句空言,她,他们,整个捉妖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师父,荣州此次妖邪之祸,是被人算计好的吗?”
道完书妖事件的前因后果,昭歌问出了这个牵心许久的问题:“为何那书妖祸害了无数人,却无神仙前来制止?”
凌虚没有正面回应她:“若是,你当如何?”
昭歌怔了片刻,道:“我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都是被人预设好的,她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步决定,皆在那些人预料之内,持剑在手的是她,把控全局的却是他们,细想来好没意思,她和那些死在妖邪手中的百姓,皆是玩物棋子,是风中被吹着走的蝴蝶,随水奔流的尘沙,永远只能被动接受。
凌虚道:“若下次依旧如此,你还会不会去?”
昭歌泪盈于睫,不假思索道:“我会去。”
“设计妖邪攻城的人,不在意一个百姓的生死存亡,可我在意!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也有家室,有所爱之人,不是没有情感生命,可以随意丢弃的石头,下一次,我还是会去救他们的,既然违抗不了天意,那我便遵从本心,拼死一搏,去撕,去咬,就算挣不开他们的掌控,能救下少数人也行。”
“好,”凌虚感慨万千,“明知结果,依然不会放弃,为师没有看错人。”
“师父,可我不明白,我们信仰着天上的神仙,为何他们能任意夺走凡人性命?轻而易举碾压凡人的一切?难道身为凡人便是有罪吗,一生注定要受他们的控制?”
到这,昭歌又想起兰蕙。
那个生在永平城的倔强姑娘,早早有了她没有的意识,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捏在华阳国手里,心心念念要到真正的凡间看一眼。
于她,华阳国与元佑何尝不是操控一切的天神。
如今,她道出了与她类似的话。可叹的是,书内书外两个时空何其相似,书内人受华阳国所控,书外的他们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人人都是书中人,局中人,是宇宙洪荒里一粒被裹挟的渺小尘埃。
凌虚道:“来日,你会有机会去仙界瞧瞧的,到那时,你便能寻到答案。”
“操纵棋盘,俯瞰众生者,亦是棋子。”
昭歌瞧向窗外悠远的长天,很想知道,这仙冥凡三界之上,还会有谁?
谁是这一切的起点,终极?他造就三界无数生命,是为了毁灭他们吗?
答案到底在何处。
***
下午,回陆家老宅看望过陆伯后,昭歌带了顶斗笠,与雪夜在城中游逛。
“你丢了道魂的事,同长老说过了吗?”
昭歌道:“说过了。”
凌虚说她这种情况,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会比过往更吸引冤魂厉鬼,三魂缺失,恰如完好的盾牌破了一块,那些脏东西容易通过这个缺口缠上她,她要多加注意。
“小舞给了我安神药,松陵城内捉妖师繁多,鬼怪大多避得远,不会有事的。”
雪夜没说话。想彻底抚平伤口,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他心知肚明,道:“这次,在松陵多住些时日吧。”
昭歌道:“好啊,正好两个月后,也要过年了。”
这将会是,他们过的第一个年。
行了一程,丽娘的事仍是众人谈论的热点,又有人传丽娘昨夜在牢中肚子疼了一宿,怕是要生了,这胎眼看拖不下去了,妖邪血脉一旦降世,还不知是个什么魔胎怪胎呢。
途径某条街巷,见里头有户人家门楣破烂,院中丢满石块砖头,墙边被泼了粪,时不时还有总角孩童跑来冲里头吐口水。
雪夜道:“这里,是郝家人的住处吧?”
听着周围那些鄙夷蔑视的言论,他道:“连她的家人也会受这样的屈辱?”
“不仅今日,往后数年内,他们家人出门都得挨着墙根走。”昭歌沉重道。
“松陵百姓对妖邪从无容忍,只盼着能早点找出那个罪魁祸首,也好叫他们缓口气。”
忽有一人蹒跚闯入人群,高呼:“不好了,郝丽娘方才在牢中难产而亡了!”
满街哗然,雪夜不禁紧张:“怎会如此?”
昭歌轻轻拉住他:“别怕,不是真的,我师父说,是松陵十六家实在找不到那妖,才让丽娘假死,欲引蛇出洞的。”
“能行吗?”
“够逼真就有望。”
那妖若不在乎丽娘,大概会在乎他那未降世的孩子,若连他们都不管,实乃狼心狗肺,丽娘又何必再为他苦苦隐瞒,他们去劝慰也有了突破口。
经县衙查证,丽娘与那孩子皆断了气,他们禀明松陵十六家,一口薄棺,将她送往城外草草掩埋了。
接下来,是造声势,城中百姓并不知丽娘还活着,皆以为她宁死不愿供出那妖邪,纷纷骂郝家夫妇怎会生出这样执迷不悟的女儿,也骂那妖邪敢做不敢当,一个下九流的牲畜也配学人谈情说爱,虎毒不食子,他居然连亲骨肉都遗弃了,下贱东西,糟烂玩意,说他是妖也是抬举了他。
骂来骂去,昭歌听着都觉戳心,她要是那妖,此刻必定恨得咬牙切齿。
只看他何时现身了。
***
黄昏,霍天安排好城中夜间监测的人员轮换后,只身来到上元街。
入冬后,城里得病的小儿渐多,整条街密密麻麻全是人,吵嚷声杂乱无章,间或有人鬼哭狼嚎,数百家药铺中,尹家的铺子最为兴旺,除看病的,还有一半人是被郝丽娘之事吓怕了,来向他们求些辟邪驱妖气的药材香包。
一群弟子脚不沾地,连尹世霖都在给人抓药。
这个尹家掌门,倒是没半点架子。
霍天不太适应这样喧闹的氛围,迟疑会儿正要上去,有人从铺里探出头,先瞧见了他:“霍公子?”
霍天也不再犹豫,几步上了阶道:“尹姑娘,不知你可有空。”
尹惊舞习惯了他的客气,因为昭歌,他们两人相识也有六七年了,平日接触不多,又皆是内敛的性子,见面从来彬彬有礼,略有疏离。
不过霍天对谁都如此,尹惊舞更无从在意:“有空,昭歌没来吗?”
“出去了,还没回来。”
尹惊舞道:“指定又去查那妖邪了。”
从屋里拎出几个大药包道:“正好,病人太多我走不开,劳烦你帮我把这些带给她,路上条件简陋,这药是我请店里老前辈重新配的,都是上好的伤药,内服外用,能治她与雪公子的伤。”
霍天接过,道:“我来此也是为了这个,多少钱?”
尹惊舞心想他真是客气得紧:“不必,昭歌与我从不谈这个,还望你回去,劝她多加休息,少劳累奔波。”
霍天也未坚持,道:“好,那不打扰你了。”
“慢走。”
他转身离去,尹惊舞正要继续去忙,突然想到什么,盯着霍天渐行渐远的背影看了很久。
这个清癯的背影,与她在仙人岭林子里看到的那个幻象里的男人,居然有相似之处。
不会吧?
可云妖之事事发二十多年前,那时霍天只怕还未出生吧,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好看吗?”
酸溜溜一声唤回了尹惊舞游走的神思,回身,尹世霖站在她旁边,气鼓鼓盯着她道:“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尹惊舞哭笑不得:“好看得很。”
“哼,”尹世霖一甩头去了里屋,“我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