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影城开,荣州城内云静风止。
时空术法,高明之处在于无痕无迹,两城颠倒后,眼前的场景没有分毫变化。
为免消息走漏,这次行动唯有昭天楼东御府部分人知晓,也只有他们清楚,荣州此刻看着一切如常,但若城中人想出城,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城门的,这座城池,如今已被彻底隔离在另一时空,堪称整个东虞最安全所在了。
午时过后,明成帝也下了旨,道要防范妖邪,封锁了城门,所有人暂缓出入,满城百姓兀自惴惴不安,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
临行前,庞修与左不凡在昭天楼内做最后一次部署。
这回,影城两道入口设在荣州城外隐蔽处,有信任的捉妖界同盟知晓,他们进入后,会反过来将入口全部封死,等入口再次打开之日,也就代表影城中的仗结束了,是输是赢,犹未可知,这一去,便是生死难料,归期不定。
庞修命所有部下都写了诀别信,约定半月为限,半月后若他们仍未归来,这边荣州城的供给也将尽了,捉妖界的同盟会来扭转时空,将荣州恢复到东虞所处时空中,这信便是绝笔,给家中一个交代。
昭歌也寻来纸笔,想想写了封信给凌虚。
静乐与荣宝得知她要进影城后,劝了几句,可也知道这一去是免不了的。
“若我此去不还,请殿下将此信送到翻云岭交与我师父。”
静乐望着手中的信,再看她一脸轻松,道:“你写的什么?”
昭歌道:“我告诉我师父,若我此次没回去,烦他去对我外祖舅舅说,这不代表我死了,我只是去浪迹天涯了,有朝一日,历遍世间人情,我会回松陵的。”
“你一定要回来,”静乐道,“你们如今与之前不一样了,那书妖的底细摸清了八|九成,此战该有很大胜算。”
荣宝复原那本诛妖笔录,确实给他们添了不少底气,只是,昭天楼此去百余人,东御府大半术士在宫中都有自己的辖区,有些无法轻易调动,加上他们,总共三百多术士入影城,而元佑那边的人马,可就远远不止三百了。
昭歌不敢托大:“我尽力。”
静乐迟疑道:“雪公子若……你要珍重自身。”
昭歌深吸口气,道:“等去影城见到元佑,便知道了。”
过了这么久,雪夜是生是死,她早已无法改变,唯能做的,只是尽快拿下元佑找到他。
“荣宝这次消耗极大,殿下带她回去后,便别让她出门了,她急需静养,否则,有恢复原形之险。”
静乐道:“记下了,你一个人去,要多保重。”
“放心。”
寒暄过后,眼见出发在即,静乐随荣宝离开了议事堂。
在楼前庭院等了片刻,杨熹带着白无忌来了。
“白大人。”静乐转身看了他一眼,白无忌身上的伤尚未恢复,脸色还有点虚弱,见到她,眼里含着忐忑的期待。
静乐愣了下,凝神道:“本宫找你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白无忌福身:“公主请讲。”
二楼正对着他们的窗户内,还能听到左不凡在交代玄正司众人照管城内的声音,静乐抬眸看了看,道:“此次,陆姑娘独自与你们前去,而本宫与庞统领的过节,你也清楚。”
白无忌一点即透:“公主是希望臣替您照顾陆姑娘?”
静乐道:“照顾谈不上,本宫与你还没有熟到那个地步,不敢要求,陆姑娘也不是柔弱需人保护之人,本宫只望你对她关照一二,若她被人算计,你能替她防着点。”
“公主说笑了,”白无忌苦笑道,“此去,大家皆是同盟。”
静乐也不与他卖关子:“你如此认为,甚好,不过庞修那个人,本宫了解,荣宝的事在他那里没这么容易过去,这些天陆姑娘与我们走得近,她此次随你们一群人去影城,一个帮手都没带,庞修若想在暗中使什么手段对付她,是轻而易举。”
她这样直接点评庞修,白无忌有些尴尬,但还是道:“臣定会从中提醒陆姑娘的,保证她不会因为这个受到伤害。”
“好,有大人这句话,那本宫便安心了。”
道完,静乐正要转身,白无忌又叫住她:“殿下,就没有别的事要交代吗?”
静乐定定看着他,直看的白无忌缓缓低下了头。
她无声笑了笑,道:“还有便是,陆姑娘要平安归来,你也一样。”
白无忌凝眸望过来,她收了笑,转过身去:“别想多了,本宫只是怕下回再与庞统领对上,无人从中劝和。”
走出几步,听白无忌笑道:“臣会活着回来的。”
静乐没忍住,回头飞快瞧向他。
视线相对,白无忌道:“殿下珍重。”
静乐微微点头,出门时,见天边夕阳恍若鎏金,慷慨地洒向整个荣州大地。
***
随着荣州危机解除,李裕也可以离开昭天楼回家了。
走前,庞修命人送他出来,这几日,李裕消瘦了许多,浑浑噩噩行到楼下大殿内时,还在发愣。
负责看管他的术士随意交代两句便扭身回去了,殿内再无人注意他,他旋即看到了等在一旁的昭歌。
昭歌过去道:“李老板,现下没事了,你在家大可安心。”
李裕黯然叹叹:“你们要走了?”
“嗯,再有一会儿便要启程去抓元佑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看众人蓄势待发的架势,李裕自知这一去是要决战,似乎有话想问,但终究没问出来:“那,你们小心。”
昭歌道:“我想问你,《凡世名剑录》当真只有那两本吗?”
李裕道:“当初收书的路上,我也做过调查,这本书,满东虞仅有两本尚存于世,怎么,我的那本没用吗?”
昭歌道:“我已经拿到了,原本是有办法还原的,可惜不慎给弄丢了。”
“丢了?”李裕接过她递来的家门钥匙,“怎么会?”
“一时说不清,上面的记载,你真的一个字也想不起来吗?”
李裕想帮她回忆,可他心里满是这段时日来遭遇的烂人烂事,根本想不起半点,只好无奈道:“抱歉,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昭歌表示理解:“无妨,那另一本书的流向你还记得吗?那家人可有说是被谁买走了?”
这个倒是有点印象,李裕道:“我记得,他们说,也是一个走南闯北的书贩带走了,流向,好像往鄀城南边去了。”
鄀城在荣州西南方,那再往南,临江,松陵,差不多是那个方向,到时候路过可再去查问,不信一点线索都没有,昭歌道:“多谢,我知道了。”
回到殿内,她特地往樊见山那边看了看。
方才与李裕谈话,他们没有特意收声,殿中的人只要有心便可以听到。
那头,樊见山在桌前与楼祺说着什么,似乎没有异样,王九阳抱着辟邪剑靠在边上,面上也淡然无神。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她收回了视线,去听庞修说起进影城的顺序,却没看到随后的一瞬间,王九阳低下头,飞快往樊见山身上瞥了一眼。
***
冥界,酆都城。
今日,长久安宁的阴间府衙终于迎来一件大事。
白无常自太子伏幽口中听闻后,便在短短一炷香内奔走相告,使之传遍了大半个地府。
出酆都,绕过供养阁,前方有座树木葱茏的山峦,山自当中两相断裂,其上矗立一座宽阔巍峨的石桥连通两岸,一眼望不到边。
百鬼上奈何,旧梦还忘川。
今日不巧,奈何桥畔落了雨,笼起淡淡山岚,那些阴魂排队木然经过,越发显得哀伤沉郁。
白无常撑起一把伞,翩然自桥上飘过。
桥下雾气更浓,遮掩在忘川河水之上,随水化作流淌的白烟。
过了桥,气氛便热闹许多,这边岸上挨挨挤挤,拥堵着许多亡魂,桥头摆着四五排桌案,守着几十个肃穆的黑衣鬼差,当中,阴差徽砚正坐在那,听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鬼讲述自己生前事,听到动情处,激动地皱眉瞠目,连连拍桌:“他竟这么对你?”
女鬼含泪点头,拿过他递的帕子擦拭:“那次算我命大,躲了过去,可谁想到三日前那一晚,他外出,却买通贼人上门来劫掠,我慌不择路跌入井中,亲耳听到他问那贼人我死了吗。”
“我自然不想死啊,我恨不得亲手剐了他,可他将我困在井中,活活给饿死了。”
这厢哭哭啼啼,惹得那些亡魂义愤填膺,纷纷暗自咒骂起那负心汉来,徽砚也哀声道:“你也是命苦,不过你且宽心,这等人死后到了这,可有他受的。”
女鬼将名帖递过去:“大人说得是,小女只盼来生投个好胎,再不必受此苦楚。”
徽砚接过:“崔雀?好名字。”一边提笔登记,道:“那是自然了,到了这,了却前尘,你便不用再烦忧了。”
白无常收了伞,适时摸索过去:“大人,又在听故事呢?”
徽砚抬头见是他,哟了一声:“白无常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快坐,今天得空,咱们得好好唠唠。”
这二人都是地府最闲不下来的主,出了名的话唠,旁边的鬼差看着眼前挤成团的阴魂,忙提醒道:“大人,人越来越多了。”
“知道了,”徽砚甩开袖子喝了口茶,“让他们一个个来,我们边说边记,两边都不耽误,来崔雀,拿好你的名帖,下一程去往孟婆亭,过了那,此生诸事不记,相逢一场,来世再见。”
名叫崔雀的女鬼依依不舍地飘去了后头。
见徽砚还在盯着她看,白无常笑道:“怎么,舍不得?”
徽砚眸中掠过一丝惆怅:“舍不得啊,喝了容简的孟婆汤,他们这辈子便算过去了,天下地下,将再无人记得他们活过,我可是唯一知晓他们生前经历的人。”
“他们也愿意和我说,生前爱过的人,喜欢吃的东西,最大的愿望,以及此生遗憾和他们怎么死的,在我这都会毫无保留。”
白无常:“听凡人那些贪嗔痴怨的事,你可真是不嫌累。”
平日在凡间收魂,他也见到听过许多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只觉得听多了心累,不过号称地府第一话唠的徽砚大人,却始终乐此不疲。
徽砚长叹口气,又恢复了温和从容的模样:“累归累,听些故事,也比我成日坐在这里送魂强,这两日还算好的,前几天那阴魂来来往往,累得我手都快抬不起来,再不给自己找点消遣,我可不知能撑多久。”
白无常道:“那正好,给你放个假。”
徽砚大惊:“当真?”
“当真,太子知你辛苦,特地给你找了个帮手,不过需你自己去接。”
徽砚见他不像玩笑,振奋道:“好啊,人在哪里?”
白无常向上指了指:“凡间。”
“啊?凡人?”
“不是凡人,”白无常望着他,笑道,“才从太子那得到消息,琉光出现了,太子的意思,是让她从今往后跟着你。”
徽砚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琉光啊……她走了快有一百年了吧?”
白无常道:“有了,我曾经以为她死了,还好,她落入轮回,终究是成功投生了。”
百年前,地府妖司封妖塔出了纰漏,一群被镇压多年的邪魔闯入酆都,残杀阴魂,阴律司玉面判官凌煜也惨死其手,凌煜手下笔仙琉光为护他,也被妖邪打成重伤,后来不得已才被投入了轮回。
这事算是冥界一大劫难,也是地府众人终身之痛。
徽砚垂了垂眼帘,道:“太子殿下怎么发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