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她说的每一个字,流转的每一个神态,像是高高在上的孔雀,同行武出身的布政使交锋,没有半点气虚,游刃有余,苏克看得目不转睛,心思荡漾。
他当真无法抵御这样自信笃定的沈令姜。
“我好喜欢。”
桃夭正要钻进马车,听到这么一句话,又退出去了。
“喜欢你算无遗策的样子。”
沈令姜:“……你收敛点吧。”
苏克倾佩又带点逗弄地看着她,目光灼灼,摇头,“喜欢一个人,是不能收敛的。”
“那就说话收敛。”她面无表情地说。
苏克愉悦地笑起来,胸膛微微颤动,“外人在就收敛。”
沈令姜扭头看窗外。
苏克知道她害羞了,内心雀跃,见好就收,适时地转了话题,“公冶海的来历你清楚吗?”
沈令姜想了一下,“建隆九年,他和你父亲一起协佐汤擎在博州作战,那一战是你父亲真正出头的一战,力挽狂澜夺回博州五座城池,公冶海也在此战挣得不少军功。”
父亲的骁勇战事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苏克暗笑。
“他在西境立功后,升做地方都司副指挥,因政务出色,两年后升任冕州布政使,兼管按察司。当时冕州可不是如今的繁华都,那时候流民土匪遍地,正是百废待兴之际。”
“公冶海或许曾畅想自己会在冕州大展宏图,继续青云直上,谁知治理完匪患,这里就成了大长公主的巢穴,而他一个两台封疆大吏,七八年形同空设,这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说到这里,沈令姜忍不住露出笑容,“如今一边想出头,一边又不敢得罪世家,首鼠两端。”
苏克说:“了解很透彻。”
沈令姜淡淡一笑,低眉敛目,掩去眼底的情绪。
她七岁那年走进盛都的第一个晚上,阿翁就对她说,想要在盛都活下来,就得认清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想要活得如意,就得熟知每一个显赫人物。
于是,她蜷缩在宫城外的宅子里看的第一本书,便是记录着盛都百年簪缨贵族的姓氏名录。
苏克看着她,忍不住又想逗弄,“沈先生知之甚多,怎么还没教我?”
沈令姜抬眸,与他对视,“你拜师了么?”
苏克笑出声,随即往后挪座,拱手一拜:“先生在上,请受惊澜一拜。”
“先生”二字如调情一般,她心尖微微一颤。
外头驾车的两个人,都听见苏克那轻扬愉悦的笑声,听不见里头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苏克那厮的喜悦不断从笑声里溢出来。
回到客栈,沈令姜平静地走下马车,桃夭注意到姑娘耳朵红彤彤的。
进客栈后,沈令姜直奔楼梯去,不曾多留意前庭里的人,倒是桃夭,眼尖地发现坐在椅子上的人,她连忙唤一声:“姑娘。”
沈令姜止步,顺着桃夭视线看过去 ,就见两个人拘谨地站起来,想过来又不敢。
她没有作声,转身继续上楼了。
张千斗见状,心一急,正要开口,就看见跟在后头的侍卫走过来,叫他们上楼,于是立刻收拾跟上去。
苏克上楼以后说:“人多别去你房间了,去我那儿吧。”
沈令姜没什么意见,随他进去,一直守在客栈的仲宽迅速端来沏好的热茶,再转身出去,守在门口。
上来的人看见那么一大块头杵在门口,顿时心生畏惧,张千斗努力提起胆子,端正了神态进去,十分有礼地问候:“见过沈姑娘。”
听这语气,想来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摸清楚,沈令姜笑了笑,也直明称呼对方:“张公子。”
她目光看向另外一个人,“这位,我以为出了盛都已遭遇不测,今见你安好,倒是命大。”
葛大庆面色通红,“多,多谢姑娘派人一路护送……”
沈令姜轻哼一声,身子微斜倚靠在桌沿,打量着消失已久的这个葛大庆,倒是没想到他和张千斗一块儿出现。
“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葛大庆立刻跪在地上,哭求:“恳请姑娘为我们做主!”
“你状告伯爵府一事不是早就了结了么?证据不足,缉察司办不了。”
葛大庆一时哽咽,旁边的张千斗急忙翻出一沓状纸还有租赁凭证,沈令姜看也不看,摆手,“这些不过是废纸,你们连地契都没有。”
张千斗闻言艰难地说:“我们进城后,听闻缉察司已捉拿了赵家,邑阳有人证物证,为何我们的就不算?”
苏克盯着他,突然开口问:“你们怎会提前得知缉察司在越庵的动静,还这么快赶过来?”
葛大庆急忙回:“我们不知道啊。”
苏克说:“好,那我改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找来越庵?”
葛大庆吞吞吐吐地说:“是,是我们……”
张千斗也跟着跪下道歉,把事情悉数告知:“我与大庆哥是乡邻,他从盛都回来不久后,和他一起上京的另外三人全家都死于非命,我察觉事有蹊跷,就把大庆哥带去我家里躲藏起来。”
沈令姜皱起眉头,“当初上京不止你一个人?”
葛大庆点头:“是,他们后来都半路跑回去了,我,我家中只有我一人,不怕……”
陡然觉得事情越来越不简单,她对张千斗道:“你继续。”
张千斗说:“姑娘与我买画时,我见您身份不寻常,又是盛都口音,去送画之时,偷偷询问店家您一行人,回去后跟大庆哥提起,才隐约确定了您身份。”
“我不想大庆哥也不明不白地被杀害,问清他在牢狱里的事情,和护送他回来的人,就猜测他或许对你们还有用,于是想办法查到您在夷岚城,我们刚赶到那里,又得知您来了越庵。”
听到这里,苏克抬起头,认真地看他一眼,想不到这个张千斗有几分机敏果决。
沈令姜纠结时下意识的动作又出现,指尖点在桌上,苏克见她蹙起眉头,突然用食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云”字,又叫她看。
沈令姜凝眉询问。
“我很喜欢这个字,拨开云雾见月明,不急,一点一点想,总会想得清楚。”
对上他沉静的眼神,沈令姜立时恢复了冷静,她的确有些着急了,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意外,扰乱越庵行事。
虽说冕州之事她绸缪已久,但到底不是在盛都,她不可避免的怕节外生枝,有意外难免受干扰。
然而此刻这点干扰,就像一粒灰尘,就这么被苏克轻轻一扫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