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雨宫再次睁开眼,他两手空空,心里空荡荡的,已经什么也没剩下。
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就算能够回忆起来,似乎除了浮夸搞笑的勇气以外什么也没抓住。
眼前看见的是什么?不,阳光太刺眼了,住在阁楼里的生物不该睁眼去触碰它,他想要走出去,哈,可事实是他从未走出去过。
从冰冷的长方体里睁开眼,超越物理学极限,他踩着自己的血肉和器官爬出去,钻出盒子,终于面临起死而复生的现实。
世人皆耳聋眼盲。
雨宫对那并不陌生,在查找自杀参考资料的时候,经常能够看见诸如此类都市怪谈的存在,但如今变成为其中一只,才知道到连鬼之间都存在着信息交流阻碍,不,说到底,他连是否存在另一只鬼都不清楚。
唯一的幸事是他已经无需报仇,发现了他的尸体后,警官们第一时间追踪到了凶手的痕迹,将他逮捕。案卷梳理侧就摆放在北边三个房间的档案室,他甚至是亲眼看着人审讯记录判刑送过去的。
说不好什么心情,他对只给有钱人办事的日本警察们本没有半点儿好感,但也不得不由衷的表达感激,至少世界还有人在办实事,不是所有人都如蛆虫般恶心。
时间过得相当漫长,夜,等雨宫好不容易习惯了鬼的移动方式,从警局的停尸间回到卢布朗咖啡厅以后,阁楼已经重新塞上了杂物,标签备注是新进的餐具,匆忙叠摞。
老板并不为他的死去感到痛苦,他历经过各种大风大浪,家里还有个同样失去了重要之人的孩子,无论心底如何,至少面上是风平浪静。
雨宫飘进了老板的家,瞧着老板与闷声无话的橙发少女努力闲聊,谈及某个新闻后便悄然噤声,神不知鬼不觉的岔开话题,忽然不愿再多留,见有快递员按门铃,便顺着老板开门的空档飘了出去,没再回头。
只想离开的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匆忙间带起了一股风,吹走了快递员的帽子,快递员慌得很,跑了老远,捡起来抖了抖,抱怨说那是他前几天才到货的限量品,老板抬起头,瞧着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又落回去,只是埋头签名。
雨宫的行为没有目的,他也不知道在往哪里飘,可以说是身体在推着他前进。
他去了武器店,在没花一毛钱的情况下进了里屋,看见了和阁楼同样规格的杂物房,一大堆武器模型堆在纸箱子里待人保养,而努力想要为店长做些什么的他的儿子又一次被他推了出去。
他去了学校,没人为他的缺席感到悲伤,只有先前遇见的金发少女追着老师问了几句,得知原因又重新回到一片死寂的教室里。她在笔记本上先后写下“铃井志帆”、“雨宫莲”和“高卷杏”后在前两位上面画了个叉,颤抖的笔尖在“高卷杏”旁边停滞了几瞬,风刮过,笔记本唰的一下合上,她失声痛哭起来,他才确认那是她的名字。
雨宫去了各式各样的地方,然后看见了各式各样的苦难,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警察局,尸体停放的冰冷的地方,等待父母的认领。
警方给他父母拨去电话的时候,他就在电话线旁,听见话筒里传出东西被撞倒的声响后,他没再敢听下去,只最后听见了母亲带着深深疲惫之情的一句“我知道了”。
世界被雨水模糊成扭曲的图案,雨宫站在门外,说不清自己是悲伤恐惧多一点,还是庆幸释然多一点…世界如今只剩他一人,竟然也有几分好处,至少他不需要再装模作样。
06
闲来无事,雨宫到处转悠,直到为了躲避个抱着大堆书卷的警察而撞进一间审讯室里。
审讯室远不像先前他围观的那间审讯室那样唬人,兴许是不同部门的事务,银发的男性打开平板,表情严肃的划出魔法侦探小可爱的动画,递给桌子对面的宅男小哥,郑重其事的卖着安利:“你看过这部动画片吗?”
场景怎么看怎么不搭调,但对人特攻。沉默良久,小哥默默点头,打开了话茬子,叽里咕噜地将他的心事吐露了出来,夹杂在一堆家常话和同好交流话里的是桩校园暴力案,吸引了雨宫的注意力。他扫了一圈角落里短发女警记录的笔录,重点关注了一下学校的名称,不是私立秀尽学园。
雨宫于是不再发表看法,假装在看电视剧,等剧本播完再决定是否离开。然而谈话结束后的银发男性并没有立刻就走,反而和对方认真的讨论起魔法侦探小可爱的最新一集剧情,并交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下次再聚。
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对日本警察的信任度再次变得岌岌可危,他不得不怀疑起他们的办事可靠度,就算是他也知道私下联系涉事人,那绝不是正规警察该做的事情。
唯一能站在警察方对同僚进行制止行为的短发女警却在装瞎,坐在椅子上单手撑脸,边打哈欠边瞧他们唠嗑,还时不时瞄一眼腕上的手表,才赶在时间冲向九点十五前,起身将手搭在了门把上,回头故意拉长音喊了句:“鸣上君,差不多已经到时间啦——”
银发男性鸣上这才对着小哥仓促的笑了笑,连忙收拾好东西起身,追到短发女警身旁。
女警用只有两人一鬼能听见的声音和他咬耳朵:“交朋友什么的最好还是放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啦,就算是我也不能总帮着你打掩护。”
雨宫敏锐的嗅到了八卦的气味。
“因为感觉很合得来呢,”鸣上歉意笑笑,接着认真脸问道,“在规程上没办法通过吗?”
“老实的过头了啊喂,”女警摇头,“你是编外人员,没有所谓的规程要求,我只是想吐槽一下你那过于宽广的心胸。”
“而且打掩护的对象也不是指其他警官啦,连同性也要担心私交就太管闲事了…不等等,难道其实是小理世太过心胸狭窄了吗?”想到什么,女警止步,忽然陷入了混乱。
“欸,和理世有什么关系,她最近不是在忙着筹备演唱会吗?”鸣上愣了愣,只能挑着对方话里自己能接得上的回答,“谢谢千枝?”
“…就是因为太忙所以才会拜托我啊,”里中冷静扶额,“那也不是在夸你,鸣上君真的需要好好管理一下你暴走的天然属性了,不然作为仅存吐槽役的我大概会相当辛苦。”
鸣上沉默片刻,接着迅速冷脸。
“…不,噗嗤,不是指面部表情管理,”里中没忍住,别过头,肩膀不断耸动起来,“真可惜,应该拍下来让雪子她们也看看的。”
两人一前一后,在走廊里快步而过,并没意识到身边还有个听乐呵的第三鬼,当然,鬼属于另外某维度的生物,他们也看不见。
雨宫纯粹是想打发时间,在这黑漆漆的警察局里,似乎也只有这两人这边较之有趣,跟上去偷听便就成了理所应当。
而从这廖廖几句里他便推断出,这个天然的鸣上君,应会在女性方面特别辛苦。
07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雨宫跟了他们一路。
等到走廊尽头,里中需要将文件上交,而鸣上需要调查学校中的霸凌团体,两人终于分开,出于礼貌雨宫只能右拐追着鸣上走,瞧着他在工位上一个字一个字的敲打键盘,搜索着公立洸星高校的消息,相当失语,无比想吐槽对方一句究竟是哪个时代的老爷子。
没等他看无聊,鸣上悠已经从众多信息流里寻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一支,学校的校园论坛里曾提及特聘教师斑目及其粉丝团体霸凌个体画师的事,尤其不喜泛二次元文化的爱好者,正好可以与那位小哥的述词对上。
那便刻不容缓,即刻出发。
鸣上换下警服,拿起背包就走,跟周围的警官们打了声招呼后,冲向里中离开的方向。
“呀,新人竟然能早退吗?”
行动稍后一步的雨宫听见了某些人的窃窃私语。
“你前些日子出外勤任务不知道,人家是咱们的前辈,可是从东京中心地段调过来的,早就不是新人了。”
“啊,抱歉,”他压低了些声音,“不过那也不能早退啊,想回家的人多了去了,他搞特例可是会被人偷戳脊梁骨的。”
“额,不,”那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鸣上前辈不是警察啦。”
“不是警察,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警局里,欸,他是做什么的?侦探吗?”
“都不是啦,”他又停了一下,这次是在为后面的话积蓄勇气,“人家的职业是调查员。”
“哦…啊,这,这是能当做职业的吗?”
雨宫说出了他没能说出口的话:“当然不!”
要雨宫说,这是个娱乐井喷的时代,明星艺人们大放光彩,与侦探王子八毛钱打不着干系的侦探王子二代都能借着访谈节目搞出名堂,站在风口浪尖,什么职业都能蹦出来,可他也是真没想到还能在有生之年,哦不,有死之年见到一回活着的调查员。
咻,有种次元壁被玩坏了的感觉。
雨宫快步跟了上去,这下不是碍于什么因素,他是将兴趣的狙击枪精准瞄准了这个在现实里玩调查员角色扮演的鸣上。
男孩子心里总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冒险梦,哪怕被折断过,也会死灰复燃。
里中负责将小哥安全送回去,两人于是再次分开,鸣上骑上跟他五年的改装摩托车,便风风火火赶往了公立洸星高校。顺带一提,雨宫是用踩摩托车后座飘的方式跟过去的。
到那里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在距学校稍远的停车场,鸣上停下了车,拿出口罩和帽子,稍作一番打扮,在维修工和教师职员里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选择伪装成了最简单的阳光开朗青春男高的形象。在此之前,他已经借来了宅男小哥的校园卡,就算紧急情况必须面对阀机,也能有机会糊弄过去。
当然,他穿的是颜色和版型都相近的低配服装,只是简单缝纫了布料,使领口和袖口的部分更加服帖和精细,并将他原本就穿在身上的灰白宽大外套套在了最外面,利用艺术学校并不严苛要求学生们必须将校服全部暴露在外的漏洞,进行简单遮掩。
虽然加上了易热晕的debuff,但确实产生了很好的效果,至少仅靠人眼,不离较近距离或故意扒拉开是没办法立即发现的。
雨宫叉腰旁观了会儿,又伸出手对比了两人的身高,才不得不承认他的扮演相当成功,不知对方从哪里获取的这种超强缝纫技术,可以说这才是他心目中青春正常学生该有的形象,也是他预想过自己未来会有的模样。
可是太过突出,这是缺点,无论是身高还是样貌,鸣上都很难不引起他人的注意,雨宫认为鸣上选择这副扮相的最大原因就是普遍,能够简单的混入其中而不打草惊蛇。
所以事实上雨宫并不觉得他能够成功混进学校内部——他会怎么做呢?他很感兴趣。
08
据雨宫所知,公立洸星高校一般是禁止外人参观的,只有艺术部学生们的作品展览区除外,登记后便可参观,可是对单单在展览区游荡的学生群体又能调查出什么?亦或者鸣上会采取由浅入深,与这里的学生打好关系后再潜入的方式?可那会相当浪费时间。亦或者是随着学生涌出的人流从正门走进去?
雨宫余光瞄了鸣上一眼,第一时间被脸吸引了过去,不由得想象起如果选择了后者,他会为了这件事付出到什么程度。
如果连色相都能豁出去,想必以追求美为人生目标的美术生们会非常热衷,这对于一人一鬼的潜入将会是极大的帮助,不过他看起来似乎不是轻易能做出那种事的性格。
印象里影视剧里的侦探经常会为了完成调查而欠下各种风流账,那身为调查员的鸣上应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对,也就是说,简言之,雨宫并不抗拒深夜十二点播送的粉红剧。
他收回思绪,绝不承认那是自己想看乐子。
另一边,鸣上已经开始了行动,身材高挑的他第一时间引起了他人的注意,路人纷纷窃窃私语,猜测起他是洸星哪个年级的学生。
在这话题中心的鸣上却显得十分坦荡,还向着偷偷看他的人全部回以了灿烂的笑容,这份社会人难以保留的健全感大大打消了周围人的疑虑,将他脑补成了校园恋爱剧情里一定会出现的那类神秘转校生。
这是运气,而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环,鸣上接过登记的笔和名册,轻车熟路的写下了濑多总司四字,礼貌向负责人道谢,无意识刷了一大波好感,才大步迈进了展览区。
不愧是调查员,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但话说回来这是谁啊,雨宫吐槽几声,却在心底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和鸣上的区别实在太大,欸,鸣上什么——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竟然还没能得知道对方完整的姓名。
呵,嘛,不着急,雨宫跟着飘了进去,稍显急切的速度却把他的心思卖了一干二净。
“你要去哪里?”虽然清楚鸣上听不见,但雨宫还是问出了口,尽量让嘴巴这个器官不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失。
意外的是,鸣上的回复竟然恰好与雨宫对上了,虽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说话的对象也完全不是他,但至少能算做对话。
鸣上叫住了一个正在兼职讲解员的学生,轻声询问道:“请问你知道厕所在哪里吗?”
“直行第三个路口右转,您就能看见厕所的引导标志。”学生回复地十分怯懦,他偏过头,没敢与鸣上对视,话还不自觉带上了敬语。
“谢谢。”鸣上的视线扫到了某些已经被处理过的淤青,不由得眸光一暗,但他什么也没说,只稍作鞠躬,便往他指引的方向赶去。
雨宫自然也看出来了,“同款受害者啊,不借机询问些消息吗,还真是温柔呢,但是去厕所做什么,不能是真的想去厕所吧。”
鸣上捂着肚子,喃喃出声:“没人看管,千枝的物体x果然还是进步了吗。”
“那真的能称作进步吗——你还真是闹肚子了啊。”眼见鸣上的额头浮起薄汗,雨宫在男厕门口止步,决定为两人的关系保留一定的隐私空间。况且他对厕所也没留下过什么好印象,他飘在半空,像正常游客般游览起来。
09
厕所附近也有着很多作品的展出,大多数是技术或创意稍弱的,成品太大或者太小的,当然也不乏画的相当不错,却是小众文化和泛acg文化相关,便被排挤到这里的。
雨宫转了一圈,大致看出了美术生的阶级划分,并无奈表示可能自身没什么美术细胞。
最后,他停在了一副临摹画前面。
如果说排挤也分层次,那么这幅画可能就是其中的最底层,它与男厕不过一墙之隔,没有光照,无人在意,连坏掉的灯都没来得及修,反正雨宫唯一能想到的这里的优点是他能及时得知鸣上的动向,可那与这幅画和它的作者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标出了名字《观小百合有感仿作》,还有残留的胶痕,可能是相当害怕观众会误会他的想法,还特意在旁边贴上了感想和小百合原作的打印画。
字数相当多,堪比一个小论文,雨宫粗略的扫了一遍,内容大意是作者觉得小百合美则美矣,实有空缺与遗憾,兴许月缺平添美感,但他更喜欢月圆的美满,于是擅自添了几笔,往女性的怀里添了些许花束。
雨宫不懂,认真进行了一番对比,倒是没怎么感觉出这月圆月缺的不同来。
兴许行家能够理解吧,雨宫无奈的飘远了些,注意到旁侧走来了一位蓝发男性,停在画作前面杵立沉默良久,方才喃喃出声。
“不够…那怎么可以…还远远不够…”
他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就要上手将画作的感想私下,雨宫不明所以,下意识想伸出手制止对方的行为,却忘记了自己是鬼,男性理智回笼及时组织了自己的行为,而他一闷头撞进了墙对面的男厕隔间里,转过头来,被没有自己丁点儿身影的半身镜子吓了一跳。
“啊——啊,”尖叫声渐渐消失,虽然没有人能听见鬼的尖叫,可为了自身的耳朵着想,他还是毅然按下了调声键。
“…呵,看来鬼故事也不能尽信。”
雨宫强压下心底的恍惚,想要离开此地,忽然被洗手台旁边的垃圾桶晃了一下眼,他惊诧于自己身为鬼薛定谔的五感,垂头看去,瞧见了一块铁制的名牌,上面写着一个相当大众的人名。联想起那处胶痕,很容易就能拼凑出事情的全貌,雨宫握了握拳,又握了握拳,可怜的两个拳头最终还是被他松开。
“太慢了!”心尖上莫名的灼烧感使雨宫不得不寻找其他事转移注意力,他放弃那无所谓的私人空间,扮演起花子的角色,飘到厕所的天花板,挨个隔间寻找起鸣上。
然而——意外的是,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11
下午一点三十五分,公立洸星高校艺术部展览区东北角的男厕,鸣上凭空消失,据估计犯人的作案时间大概为十五分钟,期间雨宫始终守在附近,并没有听见任何争执声,遂猜测是鸣上的主动行为。据观察,除了门对面上方的窗户,并未看到其他明显的出口,所以有一定可能是对方为了达成进入学校内部的目的,借口厕所从窗户翻越了过去。
概率很大,但等雨宫怀揣着期待飘到窗户旁边却发现,它是固定窗,没有安装锁芯,窗台也没有人攀附的痕迹,反而有大面积的积灰,明显早已锁死,鸣上不是从这里离开。
那么,鸣上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的?在时间充裕,行动无需特别急迫的当下,他又为何冒着风险离开,他是在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