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点不悦,也就烟消云散了。
……
早春的燕子正在田地里团筑巢的泥巴,再衔回自己找到的风水宝地,等巢筑完,就可以安置它的蛋了。要不了多久,某户人家的门前就会聚上一滩鸟粪,进出门能听见上头清脆的鸟叫声,有些人会在此之前把巢打掉,有些则会在巢下铺上一层干草。
“有小鸟!” 唯安惊呼,她跟谭八已经盯了鸟巢很长一段时间,今早例行查看时,恰好看见小鸟落下鸟生的第一泡鸟粪。
与此同时,到府衙与人‘厮杀’的魏冰回来了。
叶春正要去见他,走到一半,转到主簿廨去喊来望涯,两人一道去拜见。
魏冰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水,手底下的两位罗汉就已经赶到,叶春问:“如何了?”
“来得好,省得再去找你们。” 魏冰想继续说,然而抬眼看见望涯,这才几日不见,她的脸已经快同锅底一样黑了,笑起来露出一排月色的牙齿。魏冰不由得多看几眼,最终还是匆匆饮下茶水,缓了半晌才说:“得…加赋税。”
望涯同叶春对视一眼,问:“加多少?”
魏冰用食指沾了盏底的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开始算账:“摊到旭间县头上的有两艘四百料的船,需松木四百根,合钱六百贯,至于差役,三丁抽一,或每丁纳免役钱两贯,秋粮每亩加二合、盐丁钱每丁加五百文,渔课每船加征六十文。”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就是叶春想要掏出这笔银子都算困难,何况百姓。
半晌后,望涯问:“统共有几艘船,大船几艘,小船几艘?”
“统共是二十四艘,一千料的九艘,四百的十艘,余下五艘哨船。威县那头担了哨船,另有六艘一千料的,原本还得划一艘哨船到咱们账上…” 是魏冰搁下老脸几方纠缠才将这艘哨船划给威县,余下两艘四百料的还是按旧例折算,可就算这样,对于旭间县来说仍然是一把悬在脑袋上的屠刀。
叶春一拍大腿:“拖!”
“前些年没有这支船队,不也过得好好的吗,有威县在前,咱们这两艘四百料的大抵也没有很要紧,就算要紧,征用巡检司的也未尝不可。” 叶春对此十分在行,一拖十,十拖百,百日过后谁还记得这回事,就算账簿上记着,他人也懒得追究了。
魏冰没有反对,两人一齐看向望涯。
幸好,望涯点头:“叶县尉绝顶聪明。”
叶春笑着捋了捋他的络腮胡,正要询问具体该怎么‘拖’时,就听望涯继续道:“但这是不得已的退路,然而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 在她看来,这两艘船一定得造,倘若一直拖着,旭间县海域的防线就没有保障,往来的商船也就更不会在此停泊,商船不来,钱又该从何而来?
这是其一,其二,船不造,旭间县在州府就没有一席之地,将来在渔区划分或盐课征收上的话事权只会越来越少,其他县衙更是会想方设法侵占,旭间县的日子会愈来愈难过。
这些是出于账簿考虑,在此之前还有更为重要的。
其他县出资造船了,但旭间县没有,这条海防的航线在旭间县处就要更薄弱一些,其他县的海防加固了,海寇突破不了,自然会换个地方烧杀抢掠。
换个什么地方?
旭间县无疑。
其余二人闻言,齐齐沉默了半晌,以往遇事,能办的就办,不能办的都是以一个‘拖’字了结,他们不是不清楚其中利弊,而是不愿意处理弊端,几端忧虑下来,最终都不了了之。
可眼下经望涯一说,他们才发觉此事拖不得。
还是叶春先开口:“你说得在理,但赋税还是太重了。”
望涯环抱双手:“我才来不久,不清楚造一艘四百料的船需要多少成本,也不知道这四百根松木是否会尽数用来造船。魏大人,以往和买船料或其他,州府是否会给一个明确的账簿,例如在哪些地方用了哪些东西,分别用了多少数目?” 近几年来旭间县衙的账簿她倒是看过,十分精彩,清一色的亏空,好在没有什么可疑的数目,毕竟穷得一目了然,其他人想从中捞点油水都难。
魏冰摇头:“这些账目不会下发,都存在府衙的架阁库里,只有户部下查,或转运使能够查看,县衙要是想看,难。” 他顿了顿,低声问:“你的意思是…担心上头账目虚报?”
“事关百姓的血汗钱,总归该谨慎些的,不好稀里糊涂赶着百姓一顿榨,结果将榨出来油水喂进他人的钱袋子里,这不是质疑朝廷法度揣度朝廷命官,这是为百姓的生计着想。” 望涯转头看向叶春:“空口无凭的,也不好贸然闯进府衙查账,我想着,该到船厂看看。”
叶春再次一拍大腿:“查,我去查!那地界我比你熟悉,你这模样,一看就是好宰的,想必你去查探也拿不到准数。不过你可想好了,这账目要是不对,该如何跟上头掐架。”
望涯肃然起敬:“有叶兄这样的县尉,是百姓的福泽。”
叶春干笑一声:“你下回换点花样夸我罢。”
于是现在是两人齐齐看向魏冰,他不发话,他们也不好动弹。
魏冰在两道灼热目光下,认命般地点了点头,转头嘱咐叶春:“小心行事,要掩人耳目。”
叶春连连点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很久没有干过正事了,再不做,人就要老了:“我这就去准备。” 于是拜别魏冰,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了。
留下魏冰和望涯面面相觑,魏冰感慨道:“我差点以为他要跟我一样了。” 幸好,叶春是一根枯了半截的木头,只要泡泡水,就能发出新芽来,至于这水,貌似正是眼前的望涯。
“倘若账目没有疑点,这税又该如何交齐呢…” 他很清楚,旭间县太穷了,孩童穷得吃不饱饭,老人穷得买不起棺材,青壮为了糊口,有溺死在海里的,也有客死异乡的,活下来的也穷困得穿不起一件囫囵的衣裳。
望涯起身准备拜别,临走前没有回应魏冰的忧心,只道:“旭间县是块宝地,县衙里有魏大人,有叶县尉,还有一个凑数的我,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