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比往年的都大,张弃手上的冻疮也更严重,都说外室是金屋藏娇,然而张弃母女连间不漏风的屋子都住不上。
“去,看看你爹回来了吗。”
张弃抬头望向李荣兰,她蜷缩在角落里,昏暗的光线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孔,每当这个时候,张弃便知要大祸临头了。
果然,李荣兰挣扎着爬起来,将手边的陶碗朝张弃扔去,对方一躲,陶碗便砸在了门板上,碎片四溅。
张弃弯腰捡起碎片,轻声说:“娘,他早就不要我们了。”
李荣兰先是一顿,接着扑过去掐住张弃的脖子,双眼充满血丝,眼看她要断气,又猛然松开手,像是忽然从梦魇中惊醒,正要安抚跟前的女儿,下一刹那又像恶鬼附身,抄起凳子一遍遍朝张弃砸去,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她咒骂着:“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要是个儿子,他怎么会抛弃我!你为什么不去死!”
张弃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挣脱,李荣兰总算力竭,瘫坐在地上咆哮咒骂,在她眼里,张弃是一切悲剧的开始,她是罪魁祸首。
不知过了多久,李荣兰总算安静下来,蹲在角落里喃喃自语,又像一只将死的野猫了。张弃缓缓上前帮她拢了拢头发,阿娘之前最是讲究,现在病了,张弃也尽量让她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屋里没有点灯,也没有烧炭,张弃起身开门,临走前还回头看了眼黑暗中的身影,她把门从外面锁好,朝不远处的另一座矮房去。
屋子里又是一片沉寂,良久后,有人撬开窗户上的锁,很快,屋里再次响起李荣兰凄凉的叫声。
张弃回头,呼出的白雾快要模糊视线,天上又下了鹅毛大雪,留下的足迹很快被覆盖,她心一沉,并不打算回去查看。
“我就猜到你要过…”刘大娘拉开房门,就见张弃一脸的血,从额角蔓延到下巴,饶是这样的天气也没能让血止住,正淅淅沥沥地滴在衣服上。
没等刘大娘惊呼出声,张弃抬手摸了摸脸,满脸愧疚道:“大娘,能否再借些炭?我娘身子不好,断了炭,只怕又要生病了。”
刘大娘怎么能不借,眼前的孩子十二岁,瘦得不成样子,还要四处帮工养活那个疯婆娘,这样的孩子还讲诚信,有借有还,闲时也愿意给邻里做活计,因此四周人时不时也会送些东西给她,她却转头都给了亲娘。
“行,你进屋暖和暖和,我去给你拿。”
张弃摇头:“不了。”
刘大娘知道劝不住她,也只好走快些,等到抱着炭出来时,就见张弃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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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弃再次醒来是在刘大娘家里,然而屋子里却没人,她推开门一看,官府的人把自己家围得水泄不通。
刘大娘回头看见了张弃,转头朝官差说几句话,这才往这边走过来,脸色却不大好。
“去看看吧,你娘…”刘大娘平日里虽看不惯李荣兰,可她这突然横死,心中竟生出许多怜悯来,只叹李荣兰命运多舛,先前是官妓,怀了某位官老爷的胎后就从了良,痴痴等着人家回来接她母子,可惜那老爷一去不回,据说在京里步步高升了,她盼着盼着就生了疯病,在此之前虽不能说是个顶好的女子,对孩子却也不差的,也能认得几个字,也愿意教给孩子。
张弃面色苍白,一听这话,顿时连气也不敢出了,先是迈了几步,接着突然狂奔回家。
屋里李荣兰衣衫不整,露出大片后背,上头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就那样趴在门口,一双红色的指甲卷了边,在门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印子,后脑赫然被砸出了个血窟窿,淌了一地的血,此时已然干涸。
屋子里四处都被翻动过,但那人显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她们家穷得叮当响。
“娘?”张弃脑袋一片空白,随即脱下外衣覆在李荣兰身上,她已然听不见四周人的七嘴八舌,直到官差将她拉远了些,她才抬头望向他,脸上满是木然。
“你是苦主?家中可还有其他长辈?”
张弃摇头:“没有,大人,我娘她…”
心里猛然冒出一个人影来,她抿了抿嘴,又低下头去看着李荣兰,这才发现原来她头上已然生出了许多白发。
官差将李荣兰抬到板车上,又寻了四邻提供的破衣烂衫盖住,让张弃和在场的几人一同去一趟衙门。
刘大娘什么时候进过衙门,从来也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如今县令大人高坐堂上,她吓得双腿发软,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幸而同行的几人也都一样,便不显得格外尴尬。
张弃低着头,一手攥住衣角,脸色和死人几乎也快没有差别了。
刘大娘得令,将昨天和今天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因刚见过死人,现在又是这种阵仗,说出来的话也就七零八落,乱七八糟。
县令听了半天,勉强理清了来龙去脉。
刘大娘的男人祖上行医,虽然他没再继承衣钵,却也能识点病症。昨天张弃昏倒后他看了看,觉得没有大碍,睡上一觉就好,夫妇俩一合计,现在孩子是伤着,再把孩子送回李荣兰手上恐怕就是死路一条了,于是就把张弃暂时安置了下来。
一通忙活后,就忘了给李荣兰送柴炭,第二天醒来去送时发现从门缝底下渗出一片血迹,刘大娘敲了半晌门没人应,门又从外面上了锁,钥匙在张弃手上,但她还昏迷不醒。
恰好刘二家的大郎路过,就用柴刀破开门,接着就看见了尸首,再接着就报了官。
县令思索片刻,问:“李荣兰为人如何,可有欠债,可曾与人有仇怨?”
堂下几人的说辞差不多,她是疯女人,家里都是张弃在经营。穷,但没见过什么大债主,至于仇怨,那也是没看见的,周遭都说她是烧了高香,有个乖巧懂事的好女儿,也都愿意帮衬一二。
“苦主张弃,可有什么要说的?”
张弃思索片刻,道:“我娘身上带着一块雕竹子的白玉,方才我没找到。”
县令又问了些话,安排了里长照看孤儿,接着就退了堂,心里不怎么好受,半年前,州府也发生过这样的案子,确定了嫌犯,却迟迟没有抓到,后来邻县也发生了类似的,作案手法与州府的那位一对,基本吻合。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流窜到了本县,虽然基本确定了,但他也要和州府的对上一对,再作下一步打算。
那头的里长又把张弃托给了刘大娘。
刘大娘犹豫,她自己也不宽裕,也怕这一托,就要带着她一辈子了,她们家这情况怕是养不起,可又实在是可怜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