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晚晚走下首座,却没有立刻走到叶家人面前。
她仔细回忆着另一个确实被权力所迷、也是真心爱慕容厌的自己,片刻前因为体验到权柄的心血上涌,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被容厌刻意往贪慕权力、绑死在他身上的方向引诱。
这对他能有什么益处?
难道,看她汲汲营营、一举一动却都被他握在手中让他觉得很有趣?
叶晚晚呼吸重了些。
心底厌恶一下漫开。
她不喜欢这样被人影响心神。
当初万难之下坚持学医,恰恰是她被引诱着去放弃时,反骨作祟,强求来的机会。
五岁那年,叶铎下江南,顺道将她送去求医。在医馆生活了几个月,她从杂役口中得知,医馆的主人、当世的神医,骆良先生回来了。
骆良夸她是百年难得一见、天生就应习医的好料子。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
可她连着六七次去请神医收她为学徒,却次次都被不留余地拒绝。
年幼的她独自坐在回自家小院的岔路口,就在这时,一副画面忽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似乎看到自己抹着眼泪回了家,家中虽然没有多少关注和温情,却也没有那般直接的拒绝和呵斥……她眼中的那个自己回过头,仿佛是应和着她心里的惰性,对她轻声诱哄:“回家吧。”
她倏忽站起,朝着回家的方向看了一眼,拍拍膝盖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条路。
最后她果然厚着脸皮成了神医骆良的徒弟,即便要她隐姓埋名,丝毫不与上陵有任何牵扯,她也终归成了医圣的关门弟子。
幼时的她仅仅凭着一身反骨,如今的她已经能够理智地去分析。
容厌教她沾染权势,她若顺从了他的诱导,那接下来便会对上徽妃,而后就会如方才那片段中一样
——拉拢蔺青岚的祖父,自此彻底卷入朝堂,她全部工夫都要忙于应对朝臣世家和后妃,她的全部心神都会因此仰仗着他,再无喘息余地。
让她想想就浑身不适。
……时刻算计,无聊透顶,随时随地如臂指使地玩弄阴谋诡计,还说不会让计谋针对她。
正午的阳光灼热,她回神看着前方。
眼前的叶家人一脸谄媚,她不想纠缠,转身和容厌身边的曹如意交代了一声,不等容厌点头,直接带着白术和紫苏二人离开。
烦。
她不会信容厌。
山中会有不少草药,只有她自己的能力,才是她永远能握在手里的底牌。
今日是端午,按照民间流传的说法,端午这日是一年之中草药药性最足的日子,因而可以在这一日,烧一桶草药水来沐浴,保佑接下来一年无病无灾,她午后去采药,再正常不过。
悬园寺地处僻远,位于山腰,香火算不得鼎盛,不是穷山恶水,也没有什么风景名胜,山间倒也适合一些药材的生长。
在宫中,她没有自由支取药材的机会,如今总算有了些借口,找庙中的师父借来了竹筐锄具,便带着紫苏上山采药。
叶晚晚熟识各类草药生长习性,走在上山路上的岔路口前,她蹲下身,捻了捻脚下泥土,又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树冠与阳光,心里很快推算出来大致方位,起身就要朝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去。
这样的动作,她曾经做过无数回,漫山遍野地环绕在各种药草之间,畅快地好像能化成一缕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一直到日头西斜,她不假他人,亲自将采来的草药粗制好,紫苏在旁边协助,配合天衣无缝,很快做好的药汁分装进几枚小瓷瓶中,做上标记。
将这几个小瓶藏在身上,叶晚晚缓缓收紧手指,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来。
紫苏熟悉地打扫干净痕迹,暮色渐浓,两人择路下山。许久行至一处溪流旁边,叶晚晚提裙过溪,余光忽然看到,路边的杂草被踩倒了一大片,空气中仍然有草木被折断后,清涩津液的味道。
叶晚晚怔了一下。
她往草木被压倒的方向看了看,暗中潜藏着几道人影,身披甲胄,被她看到却也没有躲藏。
是……皇城暗卫?
叶晚晚忽然大步往前,跨过遮挡视野的灌木丛,她能看到,溪水旁边是一处小院,院中灯火通明。
悬园寺有森严的金吾卫执勤,这里居然还专门由甲胄规整的、只能属于陛下的暗卫守着。
紫苏追上来,道:“娘娘,怎么——”
叶晚晚忽然抬手,用了十分的力气直接将她敲昏。
紫苏懵住,神情停留在不明状况的惊愕之中,神智便已经昏沉过去,身子慢慢软下。
叶晚晚扶着紫苏,轻轻将她放倒在地上。
她全身戒备起来,只有身上藏下的药瓶能带来些许宽慰。
容厌莫名出现在这里,无论会发生什么,紫苏知道地越少,日后反而越安全。
叶晚晚起身,往溪流旁边的小院看了看。
门边此时走出一个人,身形高大,挺拔而雅逸……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容厌。
果然是他。
叶晚晚提起一口气,独自小跑过去。
明澈的月光下,溪水闪烁银光,能清晰看到横渡溪水可以踩过的巨石。
叶晚晚揽起裙摆,踩在巨石上踏水而过,很快跑到小院前。
容厌远远瞧见她,靠在门边等了会儿,她跑到他身前,在他出声说话之前,她迅速抓住他的手,扬起笑容,抢先写道:“陛下真是晚晚的福星!紫苏昏过去了,陛下让人帮我把她送回去好不好?”
容厌没多为难,抬眼示意了下暗卫照办。
回眸再来看她时,却含了几分揶揄的笑,“你还知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哄到。
叶晚晚看着人搀起紫苏,放下心,又凑近了些,朝他笑得讨好了些。
“陛下的暗卫也没拦着晚晚呀,是陛下要晚晚过来的。”
容厌似笑非笑。
扫了一眼他几乎被她抱在怀中的手,索性也慢悠悠与她兜圈子,“又是入了夜来见孤,没拦着,是要告诉你,这好歹是在佛门之内,别总想着侍寝。”
叶晚晚睁大眼睛,呆了呆。
侍什么寝!
她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捻了几下袖口,又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冷静,叶晚晚,要冷静。
手指触到自己腕间系着的长命缕,她努力平静下来,在袖间将长命缕解开,微微笑了笑,一笔一划写:“佛门清净地,晚晚没想要在这里侍寝,只是一心想要送给陛下……”
她将长命缕轻轻系到他手腕上。
今日他手腕戴着一串嵌着白玉的檀香佛珠,她避开佛珠,将长命缕的结打好。
容厌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叶晚晚写道:“陛下恩宠,晚晚满心爱慕,又感激不尽,苦于身无长处,便只有一片心意。”
长命缕用五色丝线编织而成,寓意免除瘟疫、祈祷健康长寿、吉祥如意。每年端午这日,家家户户便会为自家的小孩儿系上长命缕,满怀着爱意和寄愿。
紫苏年年都会为晚晚编一条五色的长命缕,祈祷她平安顺遂,她在席间也注意到,不少年纪轻的,手腕或者腰间,都系着五色的丝线。